楊子熬了一個夜班,無精打采地推車從單位出來,歪著頭瞇起眼睛,瞅了瞅東方明晃晃的日頭。這個點,媳婦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幼兒園的上幼兒園了,家里定是鍋碗狼藉,不似以前,有熱飯,有人等。在街邊一個露天的小吃攤前他停住腳,要了一碗餛飩一個火燒,坐著慢慢吃完,又慢悠悠地蹬車行在街上。時間才到半晌,伏天的空氣就熱辣辣得像攜了火,正走著,忽然他一下僵住了,那車因為沒有了動力,頹然地將要側倒,好在他個子高,一伸腿便撐住了——前面,幾米開外,有一個熟悉的背影!
從汽車站到閨女家要步行三個街口,蘭嬸提著兩袋東西,額上很快沁出了汗。“唉,老嘍,腿腳兒沉了。”她自己小聲嘀咕著抿嘴笑了。她起了個大早,去園子里摘了菜,回家又仔細擇了,分類裝好袋子,換了干凈的衣裳,又從櫥柜里拿出一箱牛奶,還特意看了看上面的日期,然后,幾乎是小跑著去村口等車。這車從鎮子上出發,路過她們村,到市里大約要一個小時,車票8塊錢,她都坐熟了。
又看到這熟悉的背影!楊子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她的身形還是那樣瘦削,花白的發絲整齊地攏在耳后,她上身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碎花褂子,那后背上被汗洇濕了一大片。楊子想,那衣服下面,左肩膀后側,應該有一個桃核大的疤。好多年以前,他們還住在鄉下,有一年秋天,家里屋頂上白花花地曬了一層棉花,大雨卻毫無征兆地來了,父親偏巧不在家,她急慌慌地爬上去收,卻失足跌下來,肩膀磕在木梯角上,流了很多血……
路遠無輕載,蘭嬸倒了幾次手,還是不得不把手里的東西放下,自己又笑了。閨女知道了又該訓她說:“來回的車票夠買好幾袋子菜了!”這點賬她能算得過來,可自家種的菜總比外邊買的好,還有那牛奶,別人送的,小外甥正在長個子,拿來給他喝。她又彎腰提起東西時,不經意地朝后瞥了一下,咦,身后這吊兒郎當騎車的小子好像在上一個路口就跟在后面啊?
楊子默默跟在她身后,恍惚中感覺像回到了小時候,久違了的幸福就漸漸漫上來。她累了,楊子看見她放下東西,用手背抹了一下臉上的汗,然后兩手交替反復揉著手臂。有那么一秒,楊子有一種沖動,好想趕上去幫她一把。可是,他不能!他甚至很怕她會回過頭來,就連她剛才側臉的那一瞬,他都故意扭了一下頭。
又拐過一個街口,蘭嬸終于確定,后面這小子就是故意跟著她的!她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兒,腳下的步子也亂了。俺一個農村老太太,又不是什么年輕的姑娘媳婦,也不像有錢人,也沒與人結怨,干嘛跟著俺呢?……蘭嬸心里亂糟糟的,腦子里像有無數只無頭蒼蠅在亂飛,不知怎么地,她忽然就來了氣,誰家孩子,年紀輕輕的不學好呢,真要作了什么事,那家里當爹娘的不得悔死!她忽地停住腳,霍地轉過身,厲聲說:“你這孩子,跟著俺干嗎?!”
楊子一下戳在那里,瞬間模糊了眼睛。
其實,在看到這背影的第一眼,楊子潛意識里就清楚地明白,那人絕不可能是他的母親,因為,她已經去世3個月零12天了。
李洪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