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紅色鐵門開了一條縫，一股冷風乘機鉆進了屋，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清明過了，老家的天氣依舊冷得刺骨。

剛吃好晚飯的我，坐在飯桌旁和洗碗的母親嘮著嗑。“這么晚了，會是誰來呢？”母親停下手中的動作，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扇鐵門。

門縫漸漸大了，下面露出一只腳，穿著黑色的手工做的棉鞋，鞋頭沾著一塊白的灰塵，腳踝處露出一截包裹著白布的褲腳。

我已經八九不離十猜出是誰了，因為，這是我們村獨一無二的小腳，只有住在村西頭的阿婆才有的小腳，是那個特殊年代遺留下來的印記。“阿婆！”我一邊和阿婆打招呼，一邊站起身。

阿婆看了我一眼，微笑著沒應聲，轉身伸出右手將那兩扇鐵門輕輕推緊，然后再轉過來，搖搖晃晃地挪著她的小腳向飯桌旁走近。

她一邊走一邊將右手伸進面前的圍裙里，像變魔術似的，手中多出了一只蛋，一只天藍色的鴨蛋。我這才明白，阿婆自從進屋，她的左手為何一直牢牢地拽著面前圍裙的兩個下角。阿婆顫抖著右手，將手中的那只鴨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飯桌的中央，然后又將右手向圍裙里伸去。我屏住呼吸，看著她顫抖著右手將第二只、第三只……鴨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飯桌上。

終于，阿婆拽著圍裙下角的左手放了下來，我的心也跟著放了下來。看著飯桌上的二十來個鴨蛋，我疑惑地問：“阿婆，你這是？”

阿婆一邊伸手接我遞過去的凳子，一邊笑著說：“聽你媽說，明天你就要回上海了，我趕緊過來坐坐。你回來的那天，家里的鴨蛋雞蛋剛賣了，這不，這幾天就攢了這幾個，帶回去給寶寶吃。”“阿婆，你留著自己吃吧……”想到九十多歲的阿婆平時自己都舍不得吃，我又怎么忍心收下呢？

一聽我不想要，阿婆急了，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了：“是嫌少嗎？”“怎么會嫌少呢，阿婆。要不，我給你錢……”看到一向笑呵呵的阿婆生氣了，我只能陪著小心和她商量著。“給我錢？你當我拿來賣的呀？”阿婆的嗓門忽然抬高了起來，語氣也明顯地重了。“你每次回來不是給我們家孫女帶玩具、作業本，就是糖什么的，那我也給你錢嗎？”阿婆越說越激動。“我那些不值錢……”我小心翼翼地解釋著。“那我自己養的鴨子下的蛋，也不值錢。”阿婆大概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嚇著了我，嗓門慢慢低了下來，臉上也慢慢出現了笑容。唉，我只能答應收下。

阿婆臨走的時候，我連忙進里屋拎出一袋蘋果，是白天和母親趕集順便買的。“阿婆，這幾個蘋果你拿著。”我拉住正準備走的阿婆，將手中的蘋果往她手里塞。“孩子，這我不能要，你留著路上吃。”阿婆慌忙地伸出雙手往外推，腳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我忙一把扶住。“阿婆，你如果蘋果不要，那鴨蛋我也不帶了。”我繃住了臉，佯裝生氣。

瘦小的阿婆站在那里，忽然像個孩子似的不知所措，兩只手不停地搓著。

我拉起阿婆的手，輕輕地將那袋蘋果放到了她的手中。

阿婆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手中的蘋果，一張經過風吹雨打太陽曬的皺巴巴的臉龐忽然漲得通紅：“孩子，你說這怎么好呢……”

我上前準備幫阿婆拉開那扇鐵門的時候，卻見她伸出了左手牽起圍裙的兩個下角，右手顫抖著將那袋蘋果放了進去，然后一邊口中喃喃自語著“這怎么好，這怎么好……”一邊挪著她的小腳慢慢向門口走去。

出了門，我目送著阿婆瘦小的身軀被一雙小腳支撐著搖搖晃晃地前行，直到她滿頭白發被夜色隱藏。

第二天，天還沒亮，母親忽然搖醒了我：“阿婆來了。”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睜開朦朧的雙眼，床前站著阿婆，依舊左手牽著圍裙的兩個下角。“孩子，我昨晚回去一夜沒睡好——你說你把蘋果給我了，你路上吃什么呀？”阿婆顫抖著右手，從圍裙里拎出了昨晚的那袋蘋果。

云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