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斯特
??? 父 親
??? 昨天在一本書上看到了這樣一段話:“一個人沒了,說什么都是多余的,記著也好,忘記也好,都是活人看重的,逝者已經離去,再見面大概也早忘了這一世的事。”看見這段話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記性不好,同時伴有選擇性失憶。生活中痛苦太多了,又何必事事都清晰明白。親眼看到父親離開,對年少的我來說是近乎毀滅性的打擊,所以我逼著自己去忘記。這些年,也很少想起。此刻,我走進記憶長廊,推開一扇扇塵封已久的沉重的大門,跟你們聊聊我的父親。
??? 父親是一個樸素至極的人,毫不夸張地說,我就沒見他給自己買過衣服。夏天是清一色白襯衫,以至于執教十幾年,每屆的學生畢業照,除了日漸發福的體態和日漸增多的皺紋,他就好像被復制粘貼了一般。他是林則徐的直系后裔,第六代。他經常跟我說:“你要做一個有夢想、對社會有用的人。”我那時候笑他老土,簡直就是活化石。但父親在我眼里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學習能力超強,會各個地方的方言。他每次在火車上問人家是哪兒的人,人家一說是哪兒的,他就說“我們是老鄉啊”,然后開始說那個地方的方言,竟沒人不信。
??? 他是一個學習高等數學和理論力學的“學霸”,同時也是一個標準的票友。家里一書柜的京戲磁帶,《烏盆記》《望江亭》都是他的最愛。每天傍晚時分,他都要扯著嗓子吼半個鐘頭,美其名曰“練嗓”。同棟樓都是他大學的同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們不僅不投訴父親的噪音污染,竟還十分欣賞,每年學校的迎新會都推薦他上臺表演。我家陽臺斜對面是一所小學,有天傍晚,我在學校里跟小伙伴們玩捉迷藏,我躲在一堵墻后邊,忽然傳來一嗓子“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嚇我一跳,于是我探出頭向對面家里陽臺怒吼了一句:“林樹國,你小聲點兒!”然后,我就被小伙伴發現了……
??? 父親每晚都在家看書、寫信、寫文章,很少出門。我去學校上晚自習,有時候下課已經9點多了,走到樓下,抬頭看看三樓他房間里那盞昏黃的臺燈,心就定了。大家都在家的日子,我房間一盞燈,他房間一盞燈。他有時會走到我房間來看看我在干嗎,我那時候還嫌他煩,說你別老過來,因為我有時候在看漫畫和星座書。
??? 這幾年我也開始聽京劇了,有時會不自覺地哼兩段。朋友聽到都問我發什么神經,我笑笑說他們不懂欣賞。我間歇性地會想起當年如果我勸父親不要洗冷水澡,多穿幾件衣服就好了,所以現在母親血糖高還吃甜食時,我就嚇唬她說:“你再這樣,我就不管你了。”
??? 我不止一次地做一個夢,夢里我站在南方的家樓下,夜晚,四下漆黑,我抬頭,看見三樓父親窗口那昏黃的燈光,血液沖上腦門,我狂奔上樓,像一頭獵豹沖進父親的房間,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伏案寫字,我狂喜,大聲哀號:“爸——”父親轉過身,摸摸我的頭說:“小鬼怎么了?爸只是去旅行了啊!”我抱緊他,哭得撕心裂肺。每每這時我就醒了,渾身大汗,喉嚨干癢,摸摸枕頭,濕的。
??? 送 別
??? 父親的生活習慣很好,每天早晨六七點起床,然后出去跑步、騎單車或者游泳。所以,我從來都沒想過他的身體會出問題。甚至在他因為胃結石動手術之后,我依然沒意識到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他跟我說,這只是小手術,就像小孩子感冒打針一樣,不足掛齒。
??? 我相信了,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他的話。
??? 直到那天早上我看見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時候,直到他沒有給我準備前一天答應好的早餐的時候,直到我趴在他胸口卻完全感覺不到他的心跳的時候,直到醫護人員跟我說他前一天晚上已經走了的時候,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 父親出殯那天,天特別冷,我跟著學校給他安排的車,來到殯儀館做遺體告別。我看著他躺在透明的玻璃棺材里,知道這就是最后一面了。他被推進焚化爐之前,工作人員告訴我:“等會兒你爸被推進去的時候,你要大喊爸爸快走啊,這樣你爸聽見了才來得及跑,才不會被燒疼。”結果我什么都沒喊,我心里一直在默念:“爸你別走,爸你別走,爸你別走——你還欠著我的早餐,你晾在陽臺上的衣服還沒收,我還有好多道數學題不會解答,你說周末陪我去吃大餐,你還答應了帶我去國外旅行啊……”
??? 他喜歡旅行,他告訴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每年的寒暑假,在回北京看母親的途中,他都會帶我搭著綠皮火車順路游玩幾個地方。一開始都是在福建到北京的火車路線上轉車,后來越來越偏遠,所以小小年紀的我,就跟著他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那時候家里經濟條件不好,我和父親都是搭著綠皮火車窮游。有一次去杭州,住的是那種破舊的抗戰防空洞。防空洞有一個大門,進去后是兩個狹長的洞穴,男的一邊,女的一邊,里面都是鋼絲床,墻上特別潮濕,還不時有滴答滴答的水聲。過了9點熄燈,我用被子蒙住了頭,有點害怕,心想這是什么鬼地方,再也不想跟他出來玩了。第二天起來去游西湖,時近正午,太陽炙熱,蟬聲喧囂。我們在斷橋旁的一條長椅上坐下,我很困,躺在他的腿上瞇著,他就一直給我扇著扇子。微風送來湖里荷葉特有的清新氣味,前一天晚上的小牢騷一下子都煙消云散了。寒山寺的青石臺階上,父親牽著我教我唱《送別》,小小的人兒仰著頭大聲唱著。對一個孩子來說,送別是什么呢——僅是一支歌而已。
??? 后來,2007年,我跟幾個同事出游,又去了杭州。晚上大家租了自行車繞著西湖轉,風吹得人很舒服,我忽然聞到一陣熟悉的荷葉香氣。一個急剎車,在斷橋旁我看到了10歲時我和父親坐過的那條長椅。沒錯,就是它。青山依舊,物是人非。
??? 我去的地方越來越多。大理城,我在咖啡館的墻上留下“爸,這里的云可漂亮了”的便簽;西藏,我在海拔4700多米的納木錯湖畔望著星空默念“爸,哪一顆星是你”;洛杉磯,我站在餐廳的窗前跟空氣碰杯,“爸,Cheers”……嘿,爸,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棒,我去了這么多你想去還沒來得及去的地方,可為什么我好像有點悲傷?
??? 父親去世的第二天,隔壁的阿姨給我送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熱騰騰的。我接過碗,沒來得及說聲“謝謝”,眼淚就不爭氣地掉進碗里,止也止不住。
??? 夜里我不太敢在房間里待著,越待越悶,想著父親可能會忽然走進來,問:“小鬼,你在干什么呀?”再也沒人叫我小鬼了。想到這里我就哭,哭得都岔氣了。我就跑去陽臺透氣,看見父親晾在陽臺上我一直沒舍得收的衣服,仿佛我不去收它,父親就有可能回來收它,但是不會了;然后我就看著樓下,黑漆漆的一片,想著跳下去算了,跳下去就不會那么痛苦了,終究是沒膽。
??? 我抑郁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想說話,無力,每天行尸走肉般上學、放學、吃飯、睡覺。晚上睡不著,吃安定片,第二天兩腿發軟、天旋地轉,接著體重驟降,學習成績一落千丈。
??? 這種時候,誰都幫不了我,只能等著時間過去,慢慢過去。
??? 幾個月后,我在房間里整理他的手稿時,驀然看到方方正正的字體,他在紙上這么寫著:“一生坎坷,最幸運的便是有這個女兒……只希望她健康正直,待人寬容,做事認真,這樣已是最好……”我淚如雨下。就那一下子,我忽然覺得不能繼續消沉了,再這樣下去父親會失望的;就那一下子,我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