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收拾書櫥的時候,從一本書里掉出張紙,撿起來一看,原來是參加恩師劉敬恒追悼會拿回來的訃告。我看著那張薄薄的紙,神思恍惚,原來老師已經走了這么多年了,往事歷歷在目。
初識
高三開學不到兩個月,同學們都傳言要換語文老師了,學校的特級教師劉敬恒來教我們。對此,我有些無所謂,在我眼里,語文老師水平都差不多。那天,上課鈴響了,劉老師走進課堂,往講臺上一站,嗡嗡鬧鬧的教室一下子靜下來,同學們都看向他。劉老師個頭一米七左右,五十多歲的樣子,臉上有很多皺紋,穿的灰色襯衣和藍褲子看上去雖然很干凈卻皺皺巴巴,整個人像個農村老大爺。劉老師把手里拎著的袋子往講臺上一放,掏出語文課本來,隔著老遠我就看見他的語文課本比他的襯衣皺得還厲害,似乎比我們的厚了好多,鼓鼓囊囊的,像古代電影里的線裝書。我們也紛紛翻開語文課本,第一單元學完了,應該學第二單元了。沒想到,劉老師卻說,大家翻到第四單元,今天我們學習蒲松齡的《促織》。什么?我們紛紛說,不對,不對。劉老師把手抬起來,往下一壓,說,咱們不學現代文了,現代文都學了十來年了,有什么好學的,咱們從今天開始學習文言文。文言文好啊,古人講話比咱們現在說話簡潔明了,“有朋自遠方來”,現在非得加上個“友”,啰嗦。其實,現在有很多語言還是承襲古代的,比如“各就位”,就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用在比賽中,用在軍事訓練上,簡潔實用……
下了課,等劉老師出去,我溜到講臺上,翻了翻他的語文課本。我倒吸一口涼氣,只見課本每一頁上都記滿了端端正正的鋼筆字,有注釋,有典故,有貌似劉老師自己的見解。書頁間還夾著一些小紙條,應該是劉老師從別處摘抄的資料。怪不得看上去比我們的書厚了好多,摸著這本“線裝書”,再看看教室外面那個背對著我的“農村老大爺”,我不禁肅然起敬。
講課
從那天開始我們就跟著劉老師學習文言文了。因為看書太多,那時劉老師已經眼花了,看教材的時候,他都是走到教室門口借著外面的陽光使勁瞅。大部分時候,劉老師是不需要看書的。那些課文,那些知識都印在他的腦子里,裝在他的心里,隨時隨地可以掏出來。劉老師講課引經據典又加上自己的見解,在他的引領下,那些枯燥的古文變得那么美,那么引人入勝,令人心向往之。
那一年我的文言文進步很快。每次考試之后,劉老師都讓幾個語文成績好的學生幫他批改試卷,有時候師生探討爭論不亦樂乎,在跟著劉老師改試卷的過程中,我們都學到了很多知識。
終于,高中學業結束了,高考來了。那一年的語文試題特別難,文言文知識又多又偏,我有很多不會的。考完試,我估了估分數,也就是85分左右,這讓我很絕望,因為上一屆高考語文最好成績是106分。我覺得無顏見劉老師,一直躲著他,直到考完了第三門,劉老師才在校醫務室前面那棵蘋果樹下堵到了我。我流著淚說了情況,直說對不起他。劉老師說,你考得不錯,放心吧。
高考成績下來,我語文考了87分,全年級第一。
面試
高考之后,我接到了山東公安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對于我上公安學校,全家人反對得很厲害,尤其是大姐,她說“你要是上公安學校,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妹妹了”。在我家人心里,干公安就意味著人隨時可能就沒了。我不是個有主意的人,見全家反對,就不打算去上了。至于放棄之后會不會有別的學校錄取,我當時還真沒有想過。
那天是面試的日子。因為不去上了,也就不用去面試了,父親讓我去臨邑修電視機。臨出門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把面試通知書放進了兜里。騎車到了縣城,送下電視機,又去班主任老師那里坐了一會兒,其間談起面試的事兒,班主任也沒有說什么。從班主任那里出來,我看時間還早,就騎車去了劉老師家。剛一進門,劉老師說,你不是今天去面試嗎?我說,我不想上公安學校了,家里人都反對。劉老師著急的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輕率,公安學校多好啊,怎么能不去呢。他轉身對著老伴邢老師說,快給孩子拿五塊錢,讓她去車站。我接過邢老師遞過來的五塊錢,說,去商河怎么坐車啊,劉老師說,你去了車站一問就知道。我把自行車放在劉老師家,拔腿往車站跑去。
事情過了許多年,我忽然想起來,劉老師怎么知道我那天面試呢。
再見
我一生做過許多錯事,對不起很多人,其中就有劉老師。公安學校上學的寒暑假,我還去看過他兩次,畢業后卻再沒有去,直到零四年,我寫文兒才想起來劉老師。時隔十七年,我才想起去看他。
那天我買了兩床夏涼被、一兜水果去了劉老師家。在此之前,住在劉老師家對門的同學已經提前打了招呼,她怕多年不見,老人太激動了身體受不住。邢老師給我開的門,進到臥室里,坐在沙發上的劉老師第一句話就是“劉秀珍你還是那么漂亮”。我卻一大會兒說不出話來,我心目中雖不算高大卻還健壯的劉老師,縮在沙發里像個未成年的孩子。他的手、膝蓋因為多年風濕性關節炎已經嚴重變形。我趕緊控制了情緒,坐在老師身邊,聽他細心地詢問我這些年的工作生活。其間劉老師不時向邢老師和我的同學說起我上學時多么聰明,說他的教案里現在還夾著我上課問問題的紙條,說起我那時經常替他批改試卷。
邢老師過來抱起他去如廁,我看見年近七十的邢老師像抱孩子一樣抱著他走開,終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從那以后,我隔三兩個月會去看一次劉老師,有時給他帶一籠剛出鍋的羊肉包子,有時買點容易消化的水果。從邢老師嘴里,我知道了他的眼睛其實是看不清楚的,他患白內障已經很多年了。我記起第一次看他,他說我還是那么漂亮,他每次看著我說話,眼神都是那么溫暖,他,他怎么能看不見呢,劉老師,你怎么可以看不見我呢。
送別
那天我正在上班,接到一個師妹的電話,劉老師去世了。雖然早有準備,我還是慌亂地無以復加,站起來撞倒了椅子,心一直跳得不行。到了劉老師家,我蹲在他的靈床前放聲大哭。這一抔眼淚我已經攢了很久,我哭師生永別再不相見,我哭恩師一生付出心血無數,我哭恩師被病魔禁錮幾十年不得自由,我哭自己忘恩負義多年不曾相伴左右……。
窗外天色漸暗,我站起身,把那張紙端端正正折好,重新放進那本跟了我幾十年的《詩經》中,雙手捧著放在書櫥的最上面。那里,已經被我擦得干干凈凈。我想,恩師如泉下有知,應該會滿意我的安排吧。
一別經年,恩師音容宛在。愿有來世,再執弟子禮! □劉秀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