饃饃籃子
——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德州故事”大賽優秀作品選登
賈愛英
在家家戶戶啃窩頭、咸菜的年代,有個專門用來走親戚的工具,叫做“饃饃籃子”。
我們家鄉說的“饃饃”,就是現在人們統稱的饅頭。饃饃籃子是用書秸稈編織而成的,圓形、橢圓形的居多,上面有個提芯。
那時各家各戶都有饃饃籃子,但平時都掛在梁頭上盛窩頭用,只有走親戚時倒出來,用來盛饃饃。因為平常人家一年到頭吃白面饃饃的次數有限:剛分下麥子時吃一頓,然后把面粉放起來,留著來親戚時搟面條吃。只有過年時才做幾鍋饃饃,還是兩樣,全是白面的留著來親戚時吃,摻了玉米面的一家人解饞。
比起平常人家,我家因為爺爺有病,孩子多,家境更貧寒一些。不但平日里饃饃籃子里沒饃饃,過年過節里面也是三樣:幾個純麥子面的饃饃是爺爺的;幾個玉米和麥子面混合的是我兄妹的,一大半玉米窩頭屬于不停勞作的父母。
每當去走親戚,母親也不像別人家一樣去倒自己的饃饃籃子,而是去鄰居家借。饃饃籃子借來后,母親把剛蒸好的饃饃放到籃子里,上面蓋上干凈的毛巾,換上那身唯一沒有補丁,只有出門走親戚時的衣服,頭發梳得光光的,鄭重其事地出發。有時看到我兄妹巴巴的目光實在不忍心,母親就嘆口氣說:“等回來后剩下的饃饃給你們分一個吃,拿得少了人家笑話。”
等母親回來,饃饃籃子里的饃饃會下去一半。母親拿出一個給我們分開,我們眼里發出貪夢的光芒,緊緊地盯著母親掰饃饃的手,生怕母親分得不均勻,自己會少吃一口。毫無疑問,母親給我們分完一個饃饃后,剩下的全部放進饃饃籃子,留著讓爺爺吃。
爺爺去世后,母親走親戚也不蒸饃饃了。去借饃饃籃子時連饃饃一起借,親戚留下的饃饃記個數,等過年時蒸出來一起還,剩下的再給人家送回去。
母親去借饃饃籃子和饃饃的人家是固定的,就是后院的昌明奶奶家。昌明爺爺是鄉里的郵遞員,家里條件好,他家的老奶奶常年能吃到饃饃,所以每次都能借到。
一次母親走親戚回來,去昌明奶奶家送饃饃籃子時,昌明奶奶家沒人,母親就把自己家的饃饃籃子從梁頭上拿下來,將昌明奶奶家的饃饃籃子掛了上去。
母親將昌明奶奶的饃饃籃字掛上去后,就去地里干活了。我卻望著新掛上去的饃饃籃子挪不動地方了,因為我看到,昌明奶奶的饃饃籃子里面,還有兩個白面饃饃。
現成的白面饃饃就在眼前,這誘惑力太大了。但我知道這是人家的東西,不能吃。難道不能吃還不能看?對。看看也能解饞。
因為梁頭高,籃字掛在上面夠不著,我就拿了個小凳子放在桌子上。我爬上桌子,又站在小凳上把昌明奶奶家的饃饃籃子夠下來,拿起一個雪白柔軟的饃饃,貪夢地聞著麥子面發出的奇異香味愛不釋手。
“難道不能吃還不能嘗?”我又對自己說,“少嘗一點沒人能看出來。”于是我在手里的饃饃上掰下一點放進嘴里。
咀嚼著細膩濃香的白面饃饃,我的肚子里咕咕作響,第二點、第三點饃饃相繼進入我口中。當發現饃饃快少了一半時,我才強制自己將饃饃放進籃子里,又踩著小凳子掛在梁頭上。
我到院子里找到鐮刀,背起草筐去地里割草了。
我提心吊膽回家后,母親正看著籃子里的饃饃發呆。我趕緊拿柴禾做飯,哥哥和妹妹從院子角落里走過來,哥哥掀開鍋刷鍋添水,妹妹坐在灶前給我拉風箱。
母親嘆了口氣,然后笑了:“今天太陽從西邊出啊,你三個怎么這么乖?”
我心虛地低著頭,沒言語。哥哥紅著臉走到母親身邊說:“娘,我錯了,不該把籃子里的半個饃饃拿給小妹吃。”
“你給小妹吃了,自己就沒嘗嘗?”很奇怪母親沒有生氣罵人,她平靜地問哥哥。
“我嘗了一點,還有一點給大妹留著。”哥哥說完走進里屋,拿出一小塊饃饃遞給母親。
母親沒接,對哥哥說:“把這塊饃饃給大妹吃吧。”
我剛接過哥哥手里的饃饃,母親又說:“老大,籃子里有兩個饃饃,現在只剩下一個,你怎么說拿出了半個饃饃,那半個呢?”
“那半個我真不知道。”哥哥回答。
哥哥的話還沒說完,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我拿著那小塊饃饃對母親說:“娘,我不餓,這塊饃饃你吃了吧。”
母親看了看我,又嘆了口氣說:“沒關系,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大妹,把你手里的饃饃和哥哥、妹妹分了吃吧。”
母親說完,拿著昌明奶奶家的饃饃籃子轉身就往外走,我看到母親眼里有淚光在閃爍。
后來,上面的政策變了,土地分產到戶,家里有錢了,母親買來了自己的新饃饃籃子。再走親戚時,母親會自己蒸上一大鍋白面饃饃,走親戚剩下的讓我們盡情吃。
后來,我們家和所有的人家一樣,再也不吃窩頭了,上頓下頓都是白面饃饃,每頓都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吃,再不會由母親去分了。
再后來,饃饃籃子也不用了,家里的饃饃和盤子碗筷一起有了新家——飯廚。人們走親戚都去集市和商店里買禮物,也不會再拿饃饃了。
現在,當年的饃饃籃子不再叫饃饃籃子了,改叫工藝品,只用來觀賞、點綴我們的生活空間,至于為了防老鼠和孩子偷拿,掛在梁頭上盛干糧,說起來好像是編出來的故事。
說到這里突然想起,現在的孩子們連梁頭是什么也都不知道了,因為都住進了寬敞明亮的吊頂房子里,還有很多住進了新社區樓房,見不到梁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