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民
在水泥沙石的樓群中住久了,心也變得慵懶而灰色,那日走過廣場去,麗日下的天空,漂浮著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的五彩風箏,我的心一下子回到了春天里。
在我的印象中,放風箏是一種奢侈的行為,我的祖祖輩輩生活在窮鄉僻壤的鄉下,記憶中沒見過一只風箏。在我久居城里很多年里,我對風箏并沒有任何善意,更別說有特別的感情了,直到我的孩子那年5歲。
那也是這樣的一個麗日晴空吧,天瓦藍藍的,刮著習習春風。兒子鬧著央求我說要到廣場去放風箏,我正忙著手頭一件東西,并沒有把幼兒的乞求擱在心上,當兒子吵鬧極了那一霎里,竟狠狠揣了他兩腳,好在小兒只是咧咧嘴,翕動了半天,眼里噙著淚,卻終沒哭出聲來。當我忙過一個中午,又忙過一個下午,忽然想起來時,卻在巷口處發現了獨向一隅的兒子。我走過去,兒子小手里攥著一截風箏絲線,而那只玫瑰色的紙蝴蝶,跌落在墻根處的磚石下。我心中有些愧疚,畢竟他只是個孩子呀!我怎么能如此對待一個天真爛漫的幼兒呢?我有什么權力抹殺兒子的純真美好的天性呢?于是,我向兒子鄭重道歉,并詢問風箏的來歷。兒子噘了小嘴,說,小姨給他買的,但小姨也沒工夫陪他去廣場,他一個人在巷口放,卻怎么也起飛不了。那一刻里,天光暮色朦朧,我的心有些生疼,我緊緊抱住兒子,收了絲線,我答應明天一定陪他到廣場去,并且要買個大大的“黑蜈蚣”。
我清楚記得,兒子笑了,脆脆地喊了聲爸爸,一串細細而晶瑩的淚珠,悄然滑過他那細嫩的兩腮,又黏黏地粘貼在我的臉面上……但是,我終究還是沒有陪兒子去廣場,更沒有給他購買一只大大的“黑蜈蚣”。
現在想來,我竟然記不起在兒子成長的這些年月里,我自己都在忙些什么,我竟然沒有陪伴兒子放過一次風箏,甚或從那次之后,又陷入怎樣的一種怪圈,竟再也沒能想到過自己曾經對于兒子的許諾,似乎兒子從那一刻起,也再沒有一次對他的父親提出過這樣的請求!
我思想著,不覺在廣場上駐了足。寬闊的廣場四周,紅花、綠樹、碧草;藍天上,紫色的春燕,花彩的蝴蝶,粉黃相間的風箏仙女,褐色的蒼鷹,銀色的巨龍,竟然有人別出心裁繪制了黛青色的青蛙……草地下,一條條絲線牽動著一雙雙稚嫩的小手,孩子們花衣繡鞋,笑聲泠泠,還有一齊歡笑著的陪同的年輕的母親、父親們,我不覺癡了。就看到一條飛舞著的大大的“蜈蚣”,黛黑色的身、黛黑色的須、黛黑色的飄帶,那么長,那么飄逸,上下翻動,洋洋灑灑……沿著那條發亮的白色絲線看下去,看下去,一個黑發大眼的幼童,輕輕跑動著、跳著、笑著,眼睛那么專注,神情是那樣怡然、愜意而美麗,那張生動的臉上,寫滿了滿足,一剎那間,幼童幻化成了我的兒子——眼中噙滿淚水的兒子,我不覺喊出了聲來:“兒子?”“我的兒子!”
可是,沒有人聽到我的聲音,我的兒子不見了,兒子,你又在哪里呢?
很多年過去了,兒子,你還記得當年的那處情景么?假如時光可以倒流,假如讓我們重新再做一次選擇,你還會向你的父親提出同樣的請求嗎?父親還會同樣無情地拒絕你嗎?不會了,一切都不會了,我的兒子已經長大了,已經遠我而去。此刻里,兒子正在幾千里外的南國山區。我不知道忙碌中的兒子,麗日下,還有沒有當年那樣般的心境,但我深深地知道,幾年之后,兒子對其兒子的請求,會恰恰與我相反,他們一定會蕩漾在藍天麗日下,生命的風箏,鼓動在熱情洋溢的春風中。
兒子,兒子,對不起,爸爸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