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河

傍晚，村內學校門前，黑壓壓大人孩伢圍坐一圈，中間一張長條桌，桌上點一盞昏黃的馬提燈，燈旁一面小牛皮鼓，一留著背頭體態微胖的男子手拿鼓槌“嘣嘣”一敲，張口就能引眾人發笑地開言道：“哎行了，諸位老少別說話了，天也不早了，來人也不少了，書馬上就開演了……”

于是乎，圍坐的人們不論是男是女，是大人是孩子，立時都安靜下來，伸長脖子，前傾著身子，豎著耳朵恭聽起來。

這便是我小時候聽書的場景。這場景我當時是多么的盼望啊，這盼望一年也就能實現個兩三回，每一回也就連聽兩三晚上。

說書的是我的表爺爺，表爺爺是禹城市梁家鎮武莊村人，姓張名吉河。張吉河表爺爺口才很好，說書極富特色，模仿人物惟妙惟肖，說到動情之處還會唱。他嗓音渾厚，情感豐富，能唱得老少爺們兒捧腹大笑，能唱得大娘大嬸眼淚汪汪。

表爺爺曾是禹城曲藝協會會長。他說書，在魯北一帶是很出名的。他常年在禹城、齊河、臨邑、陵縣等地輪回演出，每到一處，不論是哪村哪寨，富裕的村子會多留表爺爺說幾晚上書，一連說個七八甚至十幾晚上。要是到了貧窮的莊里，也都會愛于表爺爺的人緣，留他說個三兩晚上。

我的村，是個窮莊，表爺爺每次來，法定的時間似的，都是三晚上。而這三晚上，頭一晚上大都是表爺爺白送的。表爺爺每年來給我老奶奶拜年，都借此奉送給女人們一晚上書。村里兩個生產隊的隊長碰頭商量，手頭再緊，也一個隊里拿出三塊錢，各留表爺爺說書一晚上。表爺爺說書，一晚上三元錢的報酬。至于管飯，都是在我老奶奶家吃，秋后隊里多分給老奶奶幾斤糧食。

我最愛聽表爺爺說的書是《平原槍聲》，開場白是這樣說的：“看官抬頭請往正北看，大道上走來一英俊青年……”那青年就是《平原槍聲》里的主人公馬英，化名常鐵生。我沒讀過這本書，卻對《平原槍聲》中的人物記得滾瓜爛熟。像英雄馬英、老孟、二虎、鄭敬之、蘇建梅，日本鬼子吳藏太君，親日走狗蘇金榮、楊百順，叛徒蘇建才等。這些，都是聽表爺爺說書熟悉的。特別是楊百順的漢奸形象，表爺爺把他刻畫得淋漓盡至，栩栩如生。表爺爺形容楊百順一見馬英魂飛魄散的

樣子，至今我都能倒背如流：“這楊百順聞聽馬英二字，啊嗐我滴那個娘哎——只覺得，左耳鳴，右耳嗡，脖子后頭冒涼風，心口窩里亂撲通，腿肚子轉筋，嘰哩嘎嘣……”

表爺爺說書分段，一段書大約一個小時，每一段書結束的時候，都是在人們聽得正熱，急于聽結果的時候，表爺爺卻戛然而止：“眼看馬英前后受敵，危在旦夕，欲知結果如何，歇歇喘喘再聽。”

當人們熱切等待，接著再聽完第二段時，已到了收場的時候了，表爺爺邊看著眾人，邊做著收拾家伙的動作，唱道：“各位看官且聽清，依著我說能到天明，可大伙還得早起去出工。”“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人們幾乎異口同聲要求，讓表爺爺再來一段。

表爺爺只好再說一段。不過，這一段沒有前兩段時間長。人們聽得正過癮時，表爺爺忽然話語一轉，唱出了聲：“月上正南已三更，可不能說到大天明。”這時的表爺爺，再不聽“再來一段”的呼聲，只管將鼓裝進袋子中。

人們戀戀不舍，拿起板凳，提上小杌往回走。一路上，唏噓不已，相互回味著書中的故事。

表爺爺說書幾十年，最近這一二十年，由于身體等原因，再沒說過書。兩年前，表爺爺因病去世了。追憶表爺爺的藝術人生，眾人無不交口稱贊，對他都有不盡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