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利
姥爺有一口大缸,黃底紅沿,四周綴滿九條口含寶珠的大龍。站在缸沿大喊一聲,嗡嗡的回聲足能繚繞十幾分鐘。姥爺一直視大缸為家中的珍寶。
從我記事起,姥爺每天清晨總要圍著大缸轉三圈,然后把我叫到跟前,抱起我,讓缸沿擔著屁股蛋,他眼中現出滿足而快樂的光芒,念念有詞地說:“生糧食,生糧食……”我就納悶,問姥爺是怎么回事?姥爺對我說:“這是口寶缸,逢到大災大難,顆粒不收的年景,這口大缸就能救全家人的性命,是祖上留下的逢兇化吉消災避難的寶物。”說到這兒,姥爺便騰出一只手極快地拍打著缸沿,那忽緊忽慢忽大忽小的嗡嗡聲似一首美妙的樂曲,令人蕩氣回腸,神清氣爽。
后來,姥爺告訴我,是他的父親傳給了他這口缸,而姥爺的父親又是從其祖父那兒繼承下來的,如此追根尋源,便可回溯到很久以前的一個日子。那時候,姥爺家很可能是一戶人丁興旺家財富足的大戶人家。在姥爺的傳說里,有一年鬧蝗災,村里很多人都下了關東,姥爺家的先人把僅有的一口袋糧食倒進大缸,準備和其他貴重東西埋起來后也下關東,誰知明天早上揭開缸蓋一看,滿滿的一缸糧食。先人便招呼沒有走的村人來挖糧食,隨挖隨長,總也挖不完。
姥爺一講這些老掉牙的傳說,姥姥便要與他發生一場唇槍舌戰。
姥姥說:“還隨挖隨長,你親眼見了?從嫁到你們家來也沒托缸的什么福,凈受罪哩!”
姥爺就說:“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忘了那年鬼子來到村里,看到你,一個勁地追你,咧著嘴叫‘花姑娘,花姑娘’,還是我把你藏在大缸里,才沒讓鬼子糟踏了。”
“糟踏了我你就跟多么光彩似的!”姥姥開始強詞奪理了。
姥爺便倒背了手,口里嘟嚷著:“惹不起俺可躲得起。”走出家門。
姥姥嘆口氣,對我說:“可也是,這口缸就是咱家的活歷史,建國后,土地分給了個人,種著自己的地,糧食收成好,缸里的糧食也是滿滿的,那時候正是建設時期,每年都捐出大部分給國家。那年抗美援朝,把你二舅送去了朝鮮,一缸糧食也送上了戰場。后來互助組,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成立后,這口缸就在大隊里盛糧食。三中全會后,土地又分給了個人,這口缸物歸原主又回到了咱家。”
姥爺一生種地,不過他說,讓這口缸正正經經地裝滿麥子是現在這盛世好年頭。這么多年來,姥爺的日子過得特舒坦,他精心伺弄的那幾十畝莊稼也就瘋長。
如今姥姥己去世多年,姥爺也已是百歲老人,世事滄桑,人生的大起大落都一一經過,見證了近一個世紀的起起伏伏,如同那口大缸,聽著歲月的聲音,內斂而厚重。我多次聽到姥爺向我感嘆:“現在的人呵,心罡野了。”這個“罡”字是方言。是“很”的意思。我問:“野在哪里?”他說:“不實咀。”我明白,“不實咀”就是永不滿足的意思。
看看老鄉們這幾十年的表現,我認為姥爺的總結恰如其分。大包干之后,老鄉們缸里有余糧了,也曾有過短暫的滿足,可很快又企望著兜里有余錢。于是,越來越多的人摔打干凈腳上的泥土去務工,去經商。在我們周邊一個個的市場逐漸形成,大工廠,小作坊,比比皆是。與此同時,家鄉各個角落的老鄉們也不再老老實實種那幾樣老牌莊稼,而是從土地上直起腰來,眼睛盯著市場,什么掙錢種什么。現在姥爺所在的鄉村城鎮化的進程如火車剛啟動時的車輪,越來越快了。姥爺的那口大缸不再儲存糧食,成了擺設,成了文物,成了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