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韻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豁達、直率而豪爽的人。出身貧農的他,解放前入的黨。農村合作社成立的初期,他由于積極能干,參與了合作社的早期組建,后來一直工作在商業系統。
我高考前,初選完以后,正趕上麥收季節,就去幫著割麥子。我從小就沒干過這種累活,父親說什么也不讓我干,此時剛好初選通知下來了,我選上了。父親高興地咧著嘴笑起來,扯下脖頸子上的那塊羊肚子毛巾,擦了一把滿臉的汗水,一下奪過我手里的鐮刀,“去去去,趕緊回家,抓緊復習功課去吧。”
高考完后,是漫長的等待。母親便領著我去算卦,算命老頭說我是吃國家糧的人,這下母親稍稍安慰了些。而父親卻顯得很淡定,說,考上就考上,考不上再去復習。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父親興高采烈地簡直像個孩子,從小到大,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樣開心地笑過。“閨女考上啦!”見一個說一個,從村西說到村東,從清晨說到傍晚,那種幸福充盈著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當時村里出了個大學生,是件很隆重的大喜事,那一年我們村就出了我一個,父親自然感覺臉上有光了。
給我記憶最深的就是體檢的時候,父親陪我去的。從我家到縣城,有十五公里的路,父親用自行車帶著我。半路上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瓢潑大雨澆得我們像落湯雞,父親很吃力地迎著風雨,艱難地行走,而臉上卻依然掛著會心的笑容。
我看著風雨中的父親,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我要去的那個城市,離我家六百六十華里,坐火車要多半天才能到達。本來可以和同學一起去的,可父親說什么也不放心,非要親自送我去。很細心地將我的行李一一打點好,然后從他手腕上捋下他那塊心愛的上海牌手表,遞給我,我不要,他說,“你用得著,拿去吧。”
到了那里,因為我是第二天去報到的,學校接站的已經沒有了,父親就打了一輛小蹦蹦車,那人張口就要七元。要知道啊,我的火車票才六塊六毛錢,從車站到學校只有幾里路,他竟然要七塊!我說,不坐了,太貴!可父親二話沒說,價也不砍,從兜里掏出來就給了他。
我畢業后,很順利地分配到父親上班的那個單位。父親已經退休了,弟弟接了他的班,我家的日子一下子輕松了許多。父親是個閑不住的人,除了干完地里的農活,還和別人合伙做起了小生意。后來,我們堅決不讓他干了,想讓他享享清福,我家的院子里,父親種滿了各種蔬菜和花卉。勤快的父親,每天忙碌著,把這個家收拾得像個小花園。
天有不測風云,好景不長。那一年父親突然感覺右臂酸麻,去了醫院,說是血栓,治療了好長時間,仍不見好轉。我感覺父親越來越沉默了,不再像以前那樣,而是喜歡獨自呆在一旁,目光呆滯,言語也少了。感到病情不妙,再去進一步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腦部有三個病灶,多發性腦瘤,肺癌腦轉移!
醫生說,可以手術,但風險很大,建議最好保守治療。就這樣,一向很高大魁偉,體格健壯的父親,一天不如一天,由于腦部三個腫瘤壓迫了多處神經,視力越來越模糊,行動越來越遲緩,記憶越來越減退,思維越來越紊亂。到了后期,連我們也不認識了,那段日子,我們最痛苦最難熬,只能眼看著父親的生命,一天天消逝。
父親就這樣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六十八歲那年,走完了他的人生。
這么多年,我一直忘不了,父親那開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