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知道的第一個讀書人是我的母親。那時正值“文革”中期，母親沒有正式工作，靠干臨時工掙錢養(yǎng)家。有一年，她在造紙廠找了一份工作，我去過那個車間，里面熱氣騰騰，火堿麥草嗆人的氣味令人窒息，一個大型的球狀物體，緩慢的轉動，嗡嗡作響，一個方形的大水池子，有工人不停的扔進一塊塊固體火堿。我真不知道，母親天天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是如何堅持下來。
??? 造紙廠的原料主要是麥草，露天存放，也有廢舊書本，鎖在倉庫里有人專門看管，倉庫堆滿，有時就堆在門外，任憑風吹日曬。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些將要化為紙漿的書本里有多少精神財富厄運臨頭。
??? 母親的童年，家鄉(xiāng)剛剛解放，政府動員成人上識字班、孩子進學校，母親有幸讀到完小畢業(yè)，成為有文化的人。如今，即使在這個小縣城里的勞動婦女中，母親的文化程度也是出類拔萃的。
??? 母親是個文藝愛好者，盡管生活拮據(jù)困頓，精神卻沉靜樂觀，有時還帶我們看樣板戲，看“三戰(zhàn)”（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她白天忙碌，難有清閑，養(yǎng)成睡前讀書的習慣，否則很難進入夢鄉(xiāng)。
??? 那時的小縣城名義上已普及照明電，但燈光昏黃黯淡且常常停電，吊著的電燈很多時候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這時母親就點上煤油燈，半坐著,湊到床邊跳動的火苗前看書，那種專注連投在墻上的影子都一動不動，有時，我迷迷糊糊的一覺醒來，母親依然在燈下. . . . . .
??????? 母親讀的書來源于造紙廠，屬于“封資修”，沒有人敢公開看，再說，廠里讀書識字的人有限，即使有也沒那份閑心。對母親來說，機會難得，她總是帶回家一本兩本，讀完后再悄悄地送回造紙廠的書堆里。有一部上下兩冊的繡像本《水滸傳》，不知為什么，留在家里好多年，我讀的第一本古代小說就是這本書，以后不知去向。
??? 我十二三歲年紀時開始讀書，母親帶回家來的都是現(xiàn)代小說，我閱讀起來基本沒有障礙，至少字面上不存在。像《紅旗譜》《新兒女英雄傳》《敵后武工隊》《小兵張嘎》《平原烈火》《晉陽秋》《暴風驟雨》《山鄉(xiāng)巨變》《鐵道游擊隊》《紅日》等，精彩流暢，扣人心弦，有些情節(jié)細節(jié)爛熟于心，想忘都難。
??? 我的讀書興趣就是從這時養(yǎng)成的，也許母親不是有意為之，然而至少是她的行動示范，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
??? 幾年以后，母親辭了造紙廠的工作，我們一家離開縣城搬到一個公社駐地。想讀書沒有了來源，鄰里都是老實厚道的農民，生計窘迫，同學也大都是農家子弟，沒有讀書習慣。好在街上有個兩間房的新華書店，上學之余，我成了書店的常客，這已是1974年以后了。書店里有大部頭的馬恩列斯毛著作，有魯迅的書，
??? 還有幾本小說。忘記我是從哪里弄來的錢，在小書店，我買過《艷陽天》《金光大道》《驚雷》《渤海漁歌》《漁島怒潮》，《萬山紅遍》等，最貴的書不超過兩塊錢。這些書今天幾乎被人貶的一文不值，可是，他們是否想到，這幾本書對一個想讀書又無書可讀的學生該是多么重要，是這些書傳遞出的信息開啟了我想象的世界和思考的空間。人民文學出版社在1972年出過一套單行本的魯迅小說散文雜文集子，有十多冊，但小書店里僅賣過幾冊，我想湊齊的心愿一直無法實現(xiàn)。后來我收藏有不少魯迅的書，但對那個版本無法忘卻，當我終于在舊書攤上一本一本淘齊時，才如釋重負，圓了少年讀書夢。魯迅的書難讀，有不少句子拗口，深含的思想博大、哲理復雜，我下了不少功夫，但那個年紀有個一知半解就不錯了，說真的，今天我還在讀魯迅。
??? 那時，買不起書，買到的書就那么幾本，在一個比村子稍大一點的公社駐地，也無處借書。一個同學的父親早年在外行醫(yī)，并喜歡書法，他家里有《本草綱目》《芥子園畫譜》，還有些碑帖，我曾借來。其實對中醫(yī)、書法我沒興趣，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只是閑來翻翻，消磨無書可讀的時光。
??? 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后正是思想解放時期，一大批曾遭批判禁錮的書籍開始陸續(xù)出版發(fā)行，當時我在工廠做工，每月有二十幾塊錢的工資，買書能花去三分之一，借書的渠道也多起來。這期間是我讀書數(shù)量、門類最多的時候，熬夜讀書是常有的事。
??? 讀書使人思想活躍，胸懷寬廣，品味高雅，不入流俗，活的干干凈凈，行的端端正正，與人于己有百利無一害。至于功利，不必強求，該來的時候一定來，不來胸有筆墨又有何妨？
??? 今天我有了自己的藏書，讀書不再窘迫，從從容容，用功卻大不如從前，休說挑燈夜讀，稍微累點，就會掩卷忙別的去了。
??? 孫犁先生在《野味讀書》一文中，回憶自己買書讀書的經(jīng)歷，寒酸時買的書，都記得住，闊氣時買的書，讀的不認真。書到難得時，“三更燈火五更雞”，肯下功夫，自擁書城時，就有“收拾書包待來年”的慵懶散漫。得出的結論是：讀書也是窮而后工的。
??? 我想這都是前輩讀書人的經(jīng)驗之談，引以為戒吧。
□ 趙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