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年時,我最崇尚兩件東西:馬和狗。馬是棗紅大馬,狗是長腿細狗。
??? 我們家有馬車,有馬車必定有馬,但我沒見過。馬車,雙車幫、寬木料,大黑泡釘釘著。可惜我記事起,它就在奶奶西院子邊上拽著,沒了轱轆,下雨的時候,小孩子把它做為避雨遮風的游樂場所,只有那尚還結實的骨架與略帶桐油味的木香,昭示著昔日曾經有過的光彩與輝煌。我奶奶說,我太祖父活著的時候,我們家有騾馬成群,有無數輛大馬車,棗紅高頭大馬一色長鬃黑蹄,每出街,馬兒刨蹄子尥腳咴咴叫個不停。奶奶說這些話的當兒,聲調短促而興奮,早已不能視物的盲臉上,依稀著這個家族往昔的興隆和自豪,我母親卻不以為然。但關于馬兒,卻深深印記在我幼小的心坎上。
??? 讀初中那年在外村,來來回回跑校。有一年秋季里,大田的高粱、棒子都齊刷刷一人來高了,忽然從西北壩口鄉道上,一溜煙駛來一匹快馬,棗紅色的,那馬蹄橐橐橐敲打著路面,蕩起一股細碎的塵煙,尚未弄明白怎么回事,人馬眨眼就不見了。我蹲下來察看蹄印,間距有我三步多寬。自然馬背上的人,也沒看清楚。我以為那是我看到的最好的馬兒。
??? 很多年后,我知道了秦始皇的兵馬俑、銅車,唐太宗的六駿驥,大宛汗血寶馬,關云長的赤兔馬,朱德總司令的長征坐騎,直到我讀到了周濤的《鞏乃斯的馬》。作家寫道:“自古好馬生塞北”,在伊犁,在鞏乃斯,鞏乃斯的馬“勻稱高大,毛色閃閃發光”,馬嘶“銅號般高亢、鷹啼般蒼涼”,“雄渾的馬蹄聲在大地奏出鼓點”,“大有戰士出征走上古戰場”的悲壯。此刻我才意識到,“橘生淮南則為橘”,原來馬也自有它的故鄉啊!而我少時讀書看到的那匹棗紅馬,也只是一匹普通不過的馬匹而已。
??? 細狗卻是我多次親眼所見。每年秋暮抑或是蕭殺的冬季,大田地里便有細狗游走。一般一人二狗,人是獵人,狗是細狗。他們在追捕田疇里的野兔。那人看上去總是中年人,戴一頂狐皮帽子,肩背牛皮背包,手持一柄土槍,兩眼警覺前方,邁著細碎快步,而那兩只細狗,一左一右輕輕散開著無聲無息相隨,看似悠悠閑閑,但槍聲一響,倏然箭一般向目標撲去。
??? 我見過多種狗,無論護家守院的家犬,還是兇猛的狼狗,都脫不了汪汪吠叫,而細狗總是無聲無息。這種狗一般總不靠近陌生人,遠遠地望定你,一副若有所思的不信任神態。有一個冬天里,大雪初霽,人和細狗在村子外圍悄悄向村子邊沿靠近,大人們說下大雪后野兔為取暖間或尋覓食物遷居到了村莊周圍溝沿、河岸、草窩、柴堆中來。我有機會第一次那么近距離觀察到了細狗,乍一看真不起眼,灰不溜秋,高高的兩腿猶如仙鶴、間距挺大,梢瓜臉型,嘴尖而長,腰部像張弓,脊背聳起,肚腹似被狼掏空,而整個身子瘦成個吊死鬼。但就是這樣一只狗,奔跑捷如雪豹,快似羚羊,每一起跳一丈四尺。我親眼看到兩只細狗分工配合獵殺了多只野兔。村中的家狗連邊都沒沾上,戰斗卻結束了。
??? 工作之后在城里,有幾次我看到有人家牽著細狗溜玩,同幼年所見形似。我問了問價錢頗貴,且飼食精制。遂注意看了看,見那細狗神色索然,早沒了先前的警覺與英氣。也許這里根本不適合它的生存。我很是為它感到悲哀。也許細狗本身比我的哀痛尤甚。
□ 李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