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多年前,姐夫的一張準(zhǔn)遷證使大姐舉家搬遷至遙遠(yuǎn)的西北古城嘉峪關(guān),臨走前,把所有家產(chǎn)能變賣的變賣,能送人的送人,家已經(jīng)空蕩蕩的,只剩下空空的三間土屋。姐夫常年在外工作,大姐一人拉扯著三個孩子,這個家?guī)缀跏撬皇纸?jīng)營的,她付出的心血可想而知。苦苦營造了多年的家,幾天就成了一個空殼。她明知家已經(jīng)空了,還總是不放心,還是三番五次的去看看,說是有什么東西忘了拿,或者有什么事沒安頓妥帖,而她自己又不愿去,總得由別人陪同。
??? 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陪她去。進(jìn)了院子,大姐由內(nèi)而外的轉(zhuǎn)了幾圈,在屋角的一個瓦罐前愣住了,她頗為神秘地示意我過去看看,我好奇地走近,發(fā)現(xiàn)竟是兩條蛇,一青一黑,土灰色瓦罐并不大,也就是能裝下十幾斤糧食,邊緣還有個豁口,里面是空的,為什么兩條蛇還靜靜地在罐底盤著呢?這當(dāng)兒,大姐從外邊拿來幾張廢紙,慢慢點燃,并隨即說道:“財神們,你們走吧,跟我一起走吧,好好保佑我們一路平安……”不知是煙的熏撩,還是大姐的祈禱,那兩條蛇果真爬出了瓦罐,像兩個淘氣的孩子迅疾地消失了。
??? 大姐的表情更黯淡了,眼圈紅了,背過臉去擤了一把鼻涕,走出屋外,又在庭院里看了看,說:“這回沒什么好看的了,咱們走吧。 ”關(guān)了屋門,也關(guān)了大門,大門落了鎖。然后,慢慢離去,直至走出胡同,她也沒有再回頭看。她大概預(yù)料到,這個家她再也回不來了——事實上也是這樣,她搬家不幾年,她的侄子未經(jīng)允許,把這個院子占了,蓋了房子,她的老屋不久也就坍塌,成為廢墟。
??? 至于那兩條蛇是否伴她去了嘉峪關(guān),后來我沒有再問,反正他們一家脫離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家生活,子女通過讀書或招工也都有了不錯的工作,這在大姐的心里或許歸功于神靈的保佑,她對神靈的敬奉比一般人更虔誠了。
??? 大姐免不了回來看看,后來姐夫也退了休,陪她同來,就住在我們家。兩村相隔不遠(yuǎn),姐夫也常回他村去,看看僅剩下廢墟的老屋,看看那廢墟前被別人圈起來的院子,又一言不發(fā)地離開。
??? 聽他村里的人說,有時他一個人到他的父母墳上枯坐,成半天的坐著,他本來就少言寡語,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吸煙,一棵接一棵的吸。他大概用這樣的方式,陪伴他仙逝多年的老人。他自年輕時因生活所迫漂泊在外,偶爾也往家打錢,但總覺虧欠雙親,現(xiàn)在有了時間,在他們墳前靜坐,聊作彌補。村里的同齡人叫他到家坐坐,敘敘舊,但他誰家也不去,他怕給人添麻煩。
??? 老家老家,家沒了,還算什么老家呢呢?落葉歸根,根在何處?這是他們最糾結(jié)的。這不得不使我想起了大姐突然打來的一個電話。
??? 幾年前我進(jìn)城買了樓,有一天夜里我接到大姐的來電:“聽說你買樓手里緊,想賣掉老家的那個院子,是嗎? ”我心頭一愣,趕緊回話:“沒有啊,誰告訴你的? ”“我也忘了,也可能是做夢吧。不管怎樣作難,也不要賣那個院子哦,你知道當(dāng)初建院子蓋房子更難,也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現(xiàn)在,最艱難的時候都挺過去了,還怕什么?如果賣了房子,你回去到哪里落腳? ”掛了電話,我很納悶,當(dāng)初為買樓籌措資金的時候,我的確有賣掉老家房子的意思,但那僅是心頭的閃念,更未對外人提及,她怎么知道呢?難道有什么預(yù)感?
??? 大姐這么反復(fù)告誡我,是她深深體會到失去老家的痛苦,以免我遭她的覆轍。
??? 母親去世后,年逾古稀的大姐很少再回老家了。去年春夏之交,在外甥和姐夫的陪伴下,大姐再一次回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陪她給母親上墳。我知道,母親去世將近三周年了,很在乎這些事的大姐,肯定要有所行動,這不,她再次從數(shù)千里之外的大西北匆匆趕來。
??? 我們這里有個風(fēng)俗,就是老人去世后,每至周年祭日是要上墳的,要連上三年。
??? 到了墳上,我點香焚紙擺供,本以為大姐年事已高,不會再哭了,不料大姐竟跪在墳前放聲大哭:“老媽呀老媽,這回你閨女回家,再也看不見你了,你再也不能從家門口等我了;這回,我真的沒有家嘍……”聽到這里,我的心里一陣酸楚,也控制不住自己,哭了一場。為大姐,為母親,也為以母親為圓心的家園的散落。這么多年了,大姐心里一直放不下的還是這個家,因為老家對她有無數(shù)難忘的記憶,無數(shù)沉重的磨難,無數(shù)難言的鄉(xiāng)愁。
??? 老家是什么?老家不僅僅有老屋,還得有老人。老屋讓人有憶舊的現(xiàn)場,讓人感覺親切,老人讓人有無限的依戀,讓人溫馨幸福。老家是每個游子的精神坐標(biāo),無論走多么遠(yuǎn),無論走到哪里,也還是常回頭看看,那份真情,那份牽掛,那份眷戀,永世無法阻斷。
□ 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