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東興

故鄉有棵老槐樹，村里的老人說，它跟村莊一樣老。

它站在村子中央，守著一片碧綠的池塘。高有十數米，粗有二三人合圍，一身滄桑盡是歲月的雕刻。人們從它身旁經過，總是帶著親近又敬畏的心，像見到自己慈祥的祖父一般。

是先有池塘還是先有樹，也沒人說得清。只是雨水多的季節，池塘漲滿，鴨子在水面游弋。孩子們從這邊尖叫著潛下去，又從另一處遠遠地鉆出來。池塘邊的臺階上，老人們三三兩兩，在休閑垂釣；也有下田或歸家的牛，路過池塘，低頭飲水，然后又自顧離去；農人們扶犁扛耙荷鋤，往來穿梭。

老槐站在一旁，把頭頂的濃綠倒映在池塘里，把這些都一一看在眼里。它看著一個人呱呱墜地，看著他搖身長大，又看著他打馬而過，看著他垂垂老去。昨天還在樹下騎著竹馬飛奔的孩童，一轉眼已拄起了拐杖。昨天才羞答答坐上花轎的新娘子，此時已是滿頭花發的老婆婆。村莊的人事、家長里短，就這樣來來去去，像一出出折子戲，翻來覆去，演了幾百年。它也默默地看了幾百年，直看得物我兩忘，風煙俱凈。

而幾百年，一棵樹竟然活了下來。

它要在剛栽下時沒有被頑皮的孩子折斷樹身，沒有被亂跑的豬拱起樹根，沒有被貪吃的牛啃去樹皮，沒有被密密的蟲子咬空樹干。它要在長大后沒有被手巧的木匠砍去做了家具，沒有被貪婪的商人伐掉換了銀兩，沒有被干旱扼殺，沒有被狂風摧折，沒有被霜雪壓服，沒有被雷電擊毀。泥塑的菩薩倒了，石砌的廟宇塌了，碧綠的池塘枯了，人們走了一代又一代，它卻越長越茁壯，越活越結實，仿佛得了日月的精華天地的靈氣，活到風霜雨雪再也奈何不得它，活到忘了最初的記憶，一年年，昂揚出又一片醉人的新綠。

星移斗轉，老槐成了這個村莊最古老的歷史見證。它的根從明清一路綿延至今，終于沒有斷掉。來來往往的人，每每走過它，都要不由抬頭仰望，眼神中充滿敬仰與愛意。它像這個村莊最年邁、最尊貴、最和藹的長者，理應受到這樣的禮遇。風起時，你若站在樹下，便仿佛聽得到老槐的訴說，那些都是它年輪中刻寫的故事，故事里是村莊曾經的疼痛與歡樂、動蕩與安寧。

遠游的人回到故鄉，一切都變換了容顏，新屋新人新路，只有那棵老槐還是舊時模樣。那時，人們總要在樹下細細地看一看，親切地摸一摸，如同與一位熟稔的老者對話，與自己遠逝的童年握手。一時間，頓生親切之情，所有記憶枝繁葉茂。

有這么一棵老樹，村莊便永遠安詳，記憶便永遠溫馨。它在人的心里默默長著，使人有一份踏實之感，仿佛走得再遠也不會迷失方向。人的腳底似乎就連著它延伸而來的根系，只要你愿意，便可隨時沿著這根系重歸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