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锨
一棵正要蓬勃生長的洋槐,直溜溜的,小孩胳膊那般粗細,最終被父親選中,做了鐵锨的把兒。這是洋槐的不幸,也是它的榮幸。
鐵锨沒事的時候,就在院子里靠南墻根兒立著。然而鐵锨跟鐮刀不一樣,跟鋤不一樣,鐵锨一年四季都有事做,屋里攢了垃圾鐵锨撮,院里需要有口井了鐵锨挖,冬季下雪把房頂蓋住了鐵锨鏟,就連院子里布滿雞屎也是鐵锨來斂。鐵锨樂于做這些小事,它利用一切機會磨著自己的性子。
一年中鐵锨最重要的事是澆地。莊稼春夏秋冬哪一季都離不開例行的灌溉,抓鬮排了號就開始挨家逐戶地澆灌,除了水泵、電閘,鐵锨是唯一的農具。多年以來鐵锨習慣了如此定時的勞作,它總在之前就盼望這樣的時節,覺得神圣,被別人需要它更覺得幸福和滿足。在老農粗糙的大手里,鐵锨儼然是老農手的延長,它動作敏捷、利落,讓人看著舒服。
說實話,鐵锨也有心悸。澆地難免與水有交情,世上鐵锨既愛又恨的就是水,日子長了,鐵锨銹過,一次次的磨礪,鐵锨雖然又恢復過亮澤,但是身子越來越單薄,最終還是變小,變得不被需要。
鐵锨也沒什么可難過的。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這是自然的規律、生命的規律,抗拒不得。它銹跡斑斑,躺在南墻根兒一堆廢木料下面睡覺,睡醒了跟那些木頭侃侃自己的人生經歷,累了再睡。
這次一聲鳥鳴吵醒了鐵锨,雖然遲鈍了很多,但還是很容易就醒了。木把兒被當作木料為冬天取暖被火苗吞噬掉了,鐵锨只能以廢鐵片的身份感嘆時光,啊!春天到了,地里的麥子等著澆灌呢!
鐮刀
鐮刀很嬌小,也很自傲,她不喜歡鐵锨那樣的隨便,她認為大部分時間被主人掛起來,是身份地位的象征。雖然她也有木把兒,跟鐵鍬好像有重大的相似之處,但是地位不同,她懶得理那個“笨重”的家伙。
有很長一段時期,鐮刀的確有很高很高的地位。立夏過后,五月的月亮越來越圓,在皎潔的月光下鐮刀幾乎要醉了,主人把自己從窗格上摘下來,蘸點水在磨刀石上磨,來回地磨,鐮刀仿佛找到本真的自己,盡管她不太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但是還是盡力地壓低著呻吟聲,她知道后面還有更大的快感在等著呢。
陽光格外燦爛,一片金黃的海,麥浪滾滾。空氣是干的,人們看著麥穗的目光卻是濕的;無垠的田野上熱鬧著,仿佛著了火,人們的身上卻是水淋淋的。鐮刀在男人女人的手里飛舞著,很優美,她異常亢奮,一步步在豐收里前進著。與麥子的親密接觸,放倒了成熟的麥子,如同放倒了整個平原,讓鐮刀頓生征服的快感。
然而激情過后,是長久的寂寞和等待。不過三五天時間,鐮刀重新回到陰暗的南屋,倒掛在窗格上,她憔悴的面容比以往都難看。
偶爾鐮刀被叫去割豬草,她是非常不屑的。她以為事關貞節,簡直要把面子丟光了,草是什么東西?又矮又小,野蠻無名,居然有資格跟自己交手!是的,鐮刀是無奈的,可憐的。
院子里靜悄悄的,月光鋪在井臺上,棗樹準備著明天吐芽的事,人們很難再想起鐮刀,也不愿再提起苦難的往事,鐮刀對著月光下的一灘泥水,孤單地自賞著。
鋤頭
鋤頭,其實早已名聲在外,可謂婦孺皆知,這都緣于唐代著名的《憫農》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鋤頭很低調,從不炫耀自己的知名度。按理說,通過《憫農》他已經成為整個農民生活和命運的見證,作為勞動艱辛的符號,他應該有太多的話說,但是在眾多農具里,他也是不太喜歡侃侃而談的一個。不僅如此,從相貌看,他甚至有幾分木吶,像埋頭苦干的老農。老農坐在地頭樹蔭下抽一袋煙,鋤頭放在腳邊,鋤頭習慣了趴著,像一條忠實的狗。歇畢,老農一抬腳,鋤頭便被挑得站立起來,下到地里,老農彎著腰,鋤頭也彎著腰,跟著老農倒退著,一直倒退到日落西山,紅霞滿天。
社會進步,農業進步,鋤頭的歸隱是必然的。就如同老農腰彎得再也直不起來,老得走都走不動了,過些時日必定離開人世一樣。但是“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在沒有新的農具替代鋤頭來演繹農民的艱辛之前,鋤頭還會繼續履行他的職責,盡管已經有年輕一代不知道他長得什么模樣。
農事里的農具,很多都退出了歷史的舞臺,有甘心的有不甘心的,有被改進替代的有被直接淘汰的,有繼續扮演小角色演繹大人生的,鋤頭看在眼里,也不發表點慷慨激昂的總結性言論,一點兒也沒有明星架子,是難能可貴。
磨盤
磨盤早已成為村里某家房后的一塊無用的石頭,逐漸罕見。這塊大石頭不過形狀規則,中間有個洞而已,村里甚至有兩輩人對它是陌生的,他們哪里知道,磨盤和它的親密搭檔碌碡(liu zhou)曾幾何時是何等的榮光啊!
那時可不是家家都有,村里有一兩個磨坊就了不起了。人們起早貪黑排隊來磨米磨面磨豆腐,驢拉著碌碡沒完沒了地轉,轉去了一年又一年辛酸勞苦的歲月,其間發生了多少生死離別、趣聞軼事,恐怕只有磨盤知曉。
碌碡被拉走,好似拆開一對恩愛的夫妻。碌碡還有用,麥收時軋軋場、軋脫麥粒,磨盤徹底廢掉了。
當然,磨盤再難與碌碡相見,它是寂寞的,也是不平衡的。磨坊拆毀的那天,它滿肚子的怨恨加大了重量,幾個壯勞力抬不多遠就放下了,任它風吹雨淋、自生自滅吧,風塵一點點掩埋住了一塊偉大的石頭。磨盤很自信,它不像鐵那般容易生銹,更不像木那般容易腐爛,它是石頭,命硬。
磨盤等著復古,說不準哪一天人們用完了能源,突發奇想用石頭磨米磨面吧。到時候,它就能跟朝思暮想的親愛的碌碡重逢,那將是多么傳奇美麗的愛情故事啊!一想到這兒磨盤就心安理得了,繼續它的千年等一回,等自己的,讓別人說去吧!
□郭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