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哥哥離開第10天。
媽媽在打蒼蠅,可一只蒼蠅也沒有。我想打開紗窗放幾只進來,可大正午的,蒼蠅也睡了。
沒有一絲風,看不到一棵樹影,哪怕一簇灌木也沒有,只有熱,死寂的熱,和秋蟬焦躁的吵。站在田埂,望著漫無邊際的玉米地,我知道,自己必須跳進這密不透風的綠海里,打撈我想要的。
密密匝匝的玉米葉,蛇一樣纏作一團,葉緣的倒刺劃過裸露的皮膚,有血滲出。我雙臂屈肘護臉,抬頭,透過葉與葉的縫隙,白花花的太陽光晃得人頭暈。米白色的玉米穗子直挺挺地伸展向天空,紋絲不動。沒有風,也沒有蜻蜓。熱,胸憋悶的熱,汗,小溪一樣順流而下,漚得劃裂的傷口生疼。
幾聲在胸腔內(nèi)撞擊發(fā)出的嗚咽,從地心深處傳來。我猛然站住,眼眶發(fā)熱,那一刻,世界靜得如同末日來臨前的黎明。
爸坐在隆起的地階上,腳下散落的蓬草成堆,幾棵玉米秸斜側(cè)彎在身后。他手所能觸及到的地方,已經(jīng)寸草不見。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爸問。
我指了指他的胳膊,上面布滿結痂的劃痕。其實還因為幾十里外哥哥正安臥在同樣的玉米地里,我猜想,他在試圖尋找同樣的境地來感受哥曾經(jīng)的存在。我們并排而坐,靜靜地揣著心事。有風來,葉子嘩啦啦地響過。
玉米黃穗了,快收了。爸說。
是啊,都快八月十五了。我說。話剛出口,心咚的一聲砸到了地上,悔得想抬手給自己一記耳光。我偷眼看他,他正看我,我們愣了一下,居然相視一笑。我感激著他的笑,又陷入了沉默。
抽噎、飲泣,我忙握住爸的手。他的手在抖,肩在抖,抽泣聲越來越大,我握的手力量也在加重,終于,他號啕大哭,孩子一樣向命運哭訴自己的委屈。
二
斜陽薄情地掛在西邊,暮色驅(qū)趕著溫暖,望著璀璨的霞云,我有要落淚的沖動:冰冷酷熱的一天,終于快熬過去了!
幫忙的鄉(xiāng)親捧著碗,屈膝蹲在地上,討論著碗里的豬肉和粉條。也難怪,他們和這場事件的當事人并不熟。除了奶奶去世,這是爸返鄉(xiāng)后第二次看到這么多的鄉(xiāng)親。他向每個來人點頭,哪怕是偎在大人腿后的害羞孩子,他甚至使勁地牽了牽嘴角,想給大家一個歉意的笑,為這件突兀的違背人生規(guī)律常理的事麻煩了眾鄉(xiāng)親而道歉。他蹲在灶口,和添柴暖灶的發(fā)小聊天,連聲說“老了,老了”,試圖為那個突然戛然而止的生命尋找一個心理接受的理由。他不停講述著哥的孝和善,我暗自詫異,沒想到在他心里哥這樣好,平日里,他無比嚴苛,給予哥的質(zhì)疑遠大于認可。我影子一樣跟在他身邊,緊握著他的手,感受著他渾身抑制不住的戰(zhàn)栗。他也乖乖地任我握著,我們都明白,手一旦放開,他將會顫抖得話不成句。
夜深了,村莊在一片鼾聲里沉睡著,月亮已經(jīng)偏了西。我和爸坐在院子里,看幾條狗意猶未盡地尋找著最后的殘羹。
去睡吧,我說,明天還有好些事呢。
嗯,爸答應著起身去后院,剛走兩步,一個踉蹌,他忙扶住墻。呵,他回頭看我笑了一聲。夜黑,他沒看到,我也笑了笑,使了勁,還是沒笑出聲來。
頭疼,被鈍鋸條割一樣疼。我享受這種疼,讓我忘了自己心更疼。
半小時后,我走出院門。月光下,一個孤單悲傷的身影站在路邊,遠遠地望著長明燈點燃的地方。是爸。
我走過去。月輝清亮,曠野空寂,村舍、樹木,就像一幅用黑灰線條勾勒出來的水墨畫。
明天天氣不錯。爸說。
是啊,哥心好,不難為人。我說。
來的人不少,好幾十里路呢,來送他回家。爸說。
是哩,車都排到村外的田里。我說。
沉默。
板挺厚,松木,不易得啊。他使勁撐開右手掌,比畫著。
是,現(xiàn)趕制的,要的最好的。我說完,伸出舌頭,舔進鼻涕和淚。夜黑,不擦,不吸鼻涕,他感覺不到我在哭。
那年,就是在那個河堤上,看見你爺爺正要起靈,趕著就跑過來了。他指了指村西頭夜色中的河堤壩。
這事我聽媽說過,哪里是跑過來的,是從堤壩上摔倒?jié)L下來的。
后來著急回遷,一是因為你奶奶,也因為你姐,年齡大了,怕她嫁在那兒,一家人要在一起啊。他繼續(xù)說。
我眼一熱,說,您還記得我為從長春回遷和您吵架的事呢?
記得,別看當時生氣,心里挺高興,你性子綿,一直擔心你長大受欺負。爸說。
您現(xiàn)在應該擔心的是我欺負別人。我裹緊了衣服,笑著說。
他呵的笑出了聲,看看我,說,夜涼,回吧,我困了。
一個小時后,我再次走出院門。月光下,一個孤單悲傷的身影,望著長明燈點亮的地方。我躲在院門口陰影里,陪他。□于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