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勝跡圖志》中未央宮平面圖

??? 內容提要：依據《漢書·東方朔傳》記載，可以清晰看出東方朔的為官軌跡：待詔公車—待詔金馬門—常侍郎—太中大夫給事中—待詔宦者署—中郎。東方朔先后任三種不同類型的待詔，待詔非正官，身份為庶人，與官秩無關，亦與爵位無涉。東方朔為官生涯中做的最大的官是太中大夫給事中，成為中朝的一分子，常侍皇帝左右，為其逗樂，供其咨詢。但東方朔為官大部分時間為郎官，“天子大臣”的政治理想與“俳優”的實際身份，使東方朔心有不甘但卻無可奈何，只能以“大隱隱于朝”來自我安慰。關鍵詞：東方朔待詔天子大臣俳優大隱隱于朝
??? 東方朔是漢武帝時期的臣子，他的“大隱隱于朝”，將儒家的入世與道家的隱逸結合在一起。東方朔的一生，其實是漢代士人渴望建功立業但卻無法實現抱負的真實寫照，其苦悶彷徨通過所寫詩賦表露無遺。所謂的“大隱隱于朝”，只不過是知識分子無法實現政治抱負的自我解嘲而已。
??? 東方朔的詼諧幽默、政治抱負、大隱于朝等方面都有學者做了深入研究。本文僅就其歷任官職進行考析。
一、東方朔歷任官職考析
??? 東方朔為什么會產生“大隱隱于朝”的自嘲？我們從他的為官軌跡可以洞悉其因。依據《漢書·東方朔傳》記載，可以清晰看出東方朔的為官軌跡：待詔公車—待詔金馬門—常侍郎—太中大夫給事中—待詔宦者署—中郎。東方朔所任官職在漢武帝時期到底都是些什么級別，俸祿多少，品秩如何？本文擬對此加以考證。
??? 東方朔的為官生涯中，曾三次擔任待詔：待詔公車、待詔金馬門、待詔宦者署。漢代“待詔”已有學者進行研究，羅寧的《漢待詔考》（1）和丁毅華的《“待詔”小識》（2），都對漢代的“待詔”做了詳細論述。另外，安作璋、熊鐵基的《秦漢官制史稿》、陳直的《漢書新注》中都對“待詔”進行了探討。“待詔”，應劭在《漢書·哀帝紀》中曰：“諸以材技徵召，未有正官，故曰待詔。 ”可知待詔并非正式官職，陳直先生認為：“待詔為散官”（3），這一觀點有待商榷。
??? 東方朔為官生涯始于待詔公車，何為“待詔公車”？《后漢書·丁鴻列傳》中記載道：“永平十年詔征，鴻至即召見，說文《侯之命篇》，賜御衣及綬，稟食公車，與博士同禮。頃之，拜侍中。十三年，兼射聲校尉。建初四年，徙封魯陽鄉侯。”（4）丁鴻是東漢明帝時人，他“稟食公車，與博士同禮”，《注》對“稟食公車”解釋曰：“稟，給也。公車，署名，公車所在，因以名。諸待詔者，皆居以待命，故令給食焉。”可知公車為公車署，西漢時期，公車署的長官為公車司馬，“公車司馬掌殿司馬門，夜徼宮，天下上事及闕下，凡所徵召皆總領之。秩六百石。 ”（5）公車司馬的辦公地點在未央宮的司馬門，西漢以北闕為正門，公車司馬官署應該在北司馬門。從《后漢書·丁鴻列傳》的注釋可知，待詔公車就是在公車署等待皇帝詔命。待詔者“令給食”，也就是按照規定得到一定數量的糧食或錢財。東漢時期待詔公車與博士的待遇相同，但西漢時期待詔公車享有什么樣的俸祿？據《漢書·東方朔》記載，東方朔久任待詔公車，他向漢武帝抱怨道：“硃儒長三尺余，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6）奉就是官俸，也就是“稟食公車”。一囊粟，錢二百四十，這應該是待詔公車的官俸。關于待詔公車的官俸，陳直考證道：“錢二百四十為待詔一日之奉，每月奉錢則為七千二百，因貢禹為諫大夫，秩八百石，奉錢月九千二百，待詔為散官，可能粟少錢多。又按：《居延漢簡釋文》卷二、五十二頁，有‘宗遣十日奉錢百二十一’之記載。宗遣似為戍卒，每月奉錢為三百六十余，待詔之奉決不能低于戍卒，故知東方朔所云錢二百四十，當為一日之奉。”（7）陳直認為錢二百四十是待詔公車一天的官俸，一囊粟也應是一天的糧食，則待詔公車一月的官俸為：三十囊粟、七百二十錢。漢元帝時貢禹為諫大夫時，俸祿為八百石，月俸錢為九千二百錢。漢元帝時八百石下面的秩級還有比八百石、六百石、比六百石、五百石、比五百石、四百石、比四百石、三百石、比三百石、二百石、比二百石、百石等級別，八百石秩級不算低，它之下的各秩級所享俸祿逐級降低，到百石時已經很少。但即使是百石，也沒有像東方朔所說待詔公車官俸太低，以至于“饑欲死”。朱買臣也曾為待詔公車，也出現了“糧用乏，上計吏卒更乞匄之”（8）的困窘，看來待詔公車的官俸確實少得可伶！如果像陳直所說待詔公車月俸三十囊粟、錢七百二十，應該不會貧困潦倒到“饑欲死”、“乞丐之”的地步，所以一囊粟、錢二百四十可能是待詔公車一個月的官俸。這一觀點從歷史文獻中能夠找到例證。如宋代劉敞在《公是集》中道：“避世金馬門，歇直承明廬。月贏一囊粟，調笑鄒侏儒。 ”明代王世貞在《弇州四部稿·東方曼倩行》中曰：“孝武帝時有東方生，長九尺余，月請一囊粟，不能并侏儒。 ”另外，宋代程大昌在《雍錄》中曰：“有待詔公車者，東方朔嘗為之，所謂奉一囊粟月錢二百四十者是也。 ”上述文獻都認為一囊粟、錢二百四十是東方朔一月的官俸，看來待詔公車的待遇確實低得可憐！
??? 東方朔在利用侏儒接近皇帝后，又被遷為待詔金馬門。《史記·滑稽列傳》中對金馬門解釋曰：“金馬門者，宦（者）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金馬門。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金馬門就是宦者署門，《三輔黃圖》亦曰：“金馬門宦者署。武帝得大宛馬以銅鑄像立于署門因以為名。”則金馬門應該等同于宦者署。但是，《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中“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召見容貌甚麗拜為博士待詔金馬門。 ”如淳注曰：“武帝時相馬者東門京作銅馬法獻之立馬于魯班門外更名魯班門為金馬門。 ”（9）依據如淳所注，則金馬門又為魯班門，這一說法在《后漢書·馬援傳》中也有記載：“孝武皇帝時，善相馬者東門京鑄作銅馬法獻之，有詔立馬于魯班門外，則更名魯班門為金馬門。 ”（10）以上諸文獻記載讓我們得到的信息是：魯班門為金馬門，金馬門又為宦者署門，則待詔金馬門應該等同于待詔宦者署。但是，《漢書·東方朔傳》中東方朔先為待詔金馬門，后為待詔宦者署，并沒有將兩者相等同。查詢《漢書》其他篇章，待詔金馬門和待詔宦者署也是同時存在。如：
??? 待詔金馬門：
??? 《漢書·公孫弘傳》：“時對者百余人，太常奏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召見，容貌甚麗，拜為博士，待詔金馬門。 ”
??? 《漢書·賈捐之傳》：“賈捐之字君房，賈誼之曾孫也。元帝初即位，上疏言得失，召待詔金馬門。 ”
??? 《漢書·蕭望之傳》：“望之、堪數薦名儒茂才以備諫官。會稽鄭朋陰欲附望之，上疏言車騎將軍高遣客為奸利郡國，及言許、史子弟罪過。章視周堪，堪白令朋待詔金馬門。 ”
??? 《漢書·王褒傳》：“王褒字子淵，蜀人也。宣帝時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益召高材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侍詔金馬門。神爵、五鳳之間，天下殷富，數有嘉應。上頗作歌詩，欲興協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趙定、梁國龔德，皆召見待詔。 ”
??? 待詔宦者署：
??? 《漢書·李廣蘇建列傳》：“宣帝即時召武待詔宦者署，數進見，復為右曹典屬國。以武著節老臣，命朝朔望，號稱祭酒，甚優寵之。 ”
??? 《漢書·劉向傳》：“歆字子駿，少以通《詩》、《書》能屬文召見成帝，待詔宦者署，為黃門郎。 ”
??? 《漢書·翼奉列傳》：“翼奉字少君，東海下邳人也。治《齊詩》，與蕭望之、匡衡同師。三人經術皆明，衡為后進，望之施之政事，而奉惇學不仕，好律歷陰陽之占。元帝初即位，諸儒薦之，征待詔宦者署，數言事宴見，天子敬焉。 ”
??? 《漢書》中任待詔金馬門和待詔宦者署的人并不相同，這似乎說明兩者不應該是一個官職。金馬門等同于宦者署的說法出現于《史記·滑稽列傳》中，而《滑稽列傳》加入了不少褚少孫增補的內容，“金馬門者，宦（者）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金馬門”這段話我懷疑是褚少孫增補，實際情況或許并非如此。《漢書·蘇武傳》云：“宣帝即時召武待詔宦者署。 ”顏師古注：“《百官公卿表》少府屬官有宦者令丞。以其署親近，故令于此待詔也。 ”依據顏師古的說法，則待詔宦者署在少府屬官宦者令丞所在的官署，應該和待詔金馬門不能相等同。《關中勝跡圖志》中即保存了金馬門為宦者署的說法，同時也保存了宦者署為少府宦者令丞署的說法。或許作者也不能確定，故采取了兼容并蓄的態度。《陜西通志》和《關中勝跡圖志》一樣，也將兩種說法并存。
??? 清代畢沅《關中勝跡圖志》中有未央宮地圖，雖然是清代人所繪，但有一定參考價值。
??? 從上圖可以看出，北闕是未央宮的正門，北闕向南是北司馬門，這應該是待詔公車所在的地方。從圖中可以看出，金馬門和宦者署同時存在，他們都處于在未央宮的中部，金馬門在宦者署的西南部。如果地圖無誤，則金馬門和宦者署并不是一個地點，則待詔金馬門和待詔宦者署也并不相同。從地理位置上看，靠近權力中樞的是宦者署，金馬門次之，北司馬門又次之。地理位置的差異，或許是待詔地位差異的原因所在，越靠近未央宮的中部，就越接近最高權力中樞，地位就越高，所享有的官俸也就越高。東方朔成為待詔金馬門后“稍得親”，可知待詔金馬門同待詔公車相比，有了更多和皇帝接觸的機會，升遷的可能性自然也就更大。而且，待詔金馬門官俸應當要比待詔公車為高，所以東方朔再也沒有抱怨過官俸的微薄。待詔宦者署的情況如何，因無文獻可證，我們無法確知，但地位和官俸方面，應該比待詔金馬門略高。
??? 據《漢書·東方朔傳》記載：“朔嘗醉入殿中，小遺殿上，劾不敬。有詔免為庶人，待詔宦者署。”（12）可知東方朔因殿中小溺而被免為庶人，然后才待詔宦者署。東方朔在待詔宦者署時身份為庶人。東方朔在剛徵召上來做待詔公車時，身份肯定也是庶人。待詔金馬門雖然地位比待詔公車高，因非正式官職，所以身份也應為庶人。從這里可以看出，漢代的待詔身份大部分應該為庶人。待詔應該只是個身份，它與官秩無關，亦與爵位無涉。
??? 常侍郎在《漢書·百官公卿表》和《后漢書·百官志》中都沒有看到，只是在《漢書·東方朔傳》中出現兩次，《漢書·藝文志》中出現一次：“常侍郎莊忽奇賦十一篇。枚皋同時。 ”枚皋是漢武帝朝的臣子，與枚皋同時，可知常侍郎莊忽奇也是在漢武帝朝中。嚴耕望先生指出：“至武帝時，中郎雖秩位較崇，而內侍給事之意義轉失，乃復增置常侍郎，簡稱侍郎，常侍左右。 ”（13）嚴先生認為常侍郎就是侍郎，是武帝時增置的官職。在漢代，侍郎比四百石。四百石月錢2500，谷15斛。常侍郎應該和侍郎的俸祿大致相同。侍郎出于郎官，除議郎外，郎官均須執戟宿衛殿門，號為輪流當值。常侍郎應該也要執戟宿衛殿門。漢武帝時將秦朝以來統領行政事務的丞相作為外朝，排除出中樞機構，而由大司馬、左右前后將軍、侍中、常侍、散騎、諸吏組成中朝，侍中、常侍、散騎、諸吏等雖然秩級不高，但都是皇帝的親信。東方朔升為常侍郎后“遂得愛幸”，嚴耕望認為：“觀其職皆甚親近，蓋武帝中葉以后，特擢郎中常侍左右，因有常侍郎、侍郎之號。 ”（14）東方朔升為常侍郎后，應該是進入了內朝系統。
??? 東方朔為官生涯中做的最大的官是太中大夫給事中。太中大夫是大夫的一種，隸屬于光祿勛。據《漢書·百官公卿表》曰：“太中大夫秩千石，掌顧問論議，屬光祿。”千石之官，俸祿雖然不算高，但社會地位卻不低。董仲舒和張騫都曾經做過太中大夫。給事中是給大臣們以示尊崇的加領官銜。加上給事中后，就可以出入禁中，成為內朝官。東方朔為太中大夫，還加了給事中的加官，所以他也是中朝的一分子，常侍皇帝左右，為其逗樂，供其咨詢。據《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記載：“其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相如常稱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畜之。 ”（15）說明東方朔確實是皇帝身邊親幸之人。
??? 東方朔在待詔宦者署期間，因應對武帝得體而升為中郎。中郎也是郎官的一種，屬光祿勛（秦及漢初為郎中令）。其職為管理車、騎、門戶，擔任皇帝的侍衛和隨從。秩比六百石，比侍郎的俸祿為高。中郎亦必須執戟宿衛殿門，當漢武帝要在宣室宴請館陶公主的男寵董偃時，恰巧東方朔正執戟宿衛殿門，才有了他避戟勸諫漢武帝之事。
??? 縱觀東方朔的為官生涯，最高不過是太中大夫給事中，他任郎官的時間比較長。東方朔一生努力做“大官”，可惜一直未能實現。
??? 二、“天子大臣”與“俳優”：理想與現實的糾結
??? 東方朔屬于哪家學派？有人說他是儒家，有人說他是雜家。我們先來看一下東方朔的自薦書：“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 ”（16）從東方朔的自薦書可以看出，他確實研讀了儒家經典，但同時也學習了兵法，所以東方朔應該是儒家和兵家的結合，這正和“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的漢家制度相一致。
??? 在東方朔的心目中，各個官職都有一個最合適的人選，這些人選都是古代圣賢，“以周邵為丞相，孔丘為御史大夫，太公為將軍，畢公高拾遺于后，弁嚴子為衛尉，皋陶為大理，后稷為司農，伊尹為少府，子贛使外國，顏閔為博士，子夏為太常，益為右扶風，季路為執金吾，契為鴻臚，龍逢為宗正，伯夷為京兆，管仲為馮翊，魯般為將作，仲山甫為光祿，申伯為太仆，延陵季子為水衡，百里奚為典屬國，柳下惠為大長秋，史魚為司直，蘧伯玉為太傅，孔父為詹事，孫叔敖為諸侯相，子產為郡守，王慶忌為期門，夏育為鼎官，羿為旄頭，宋萬為式道侯。 ”（17）在東方朔的眼中，周公、邵公是丞相的最合適人選，孔子是御史大夫的最佳人選，姜尚是將軍的最佳人選。除此之外，其他各個官職都有最合適的人選。如果能找到和這些人相同德才的賢才，那么國家將會出現盛世局面。東方朔認為自己“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孟賁、慶忌、鮑叔、尾聲是古代智勇雙全之人，但并不是頂尖級的人物，在東方朔理想的官職系統中，只有慶忌位列其中，但也只是期門。從此看，東方朔并沒有將自己比喻為圣人，而只將自己比喻為期門之類的勇士而已，說明東方朔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