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秦漢史研究會常務理事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中國史專業碩士研究生導師學校檔案館館長兼高等教育研究所副所長 吳小強
摘要：西漢“狂人”東方朔是當時另類
名士，舉止特立獨行，恃才自傲，能言善辯，隱含其外表之下的思想價值觀，主要體現為積極上進，追逐大臣之夢；以農為本，批評奢靡之風；維護禮制，憎惡奸佞之臣。然而，因其言辭夸張，亦難免巧言之譏。
關鍵詞：核心價值觀，帝師之夢，以農為本，維護禮制
以詼諧幽默、機智善諫著稱的西漢“狂人”東方朔，是一位博學多才之士，通古知今，知識淵博，文武兼修。從其特立獨行、恃才自傲、能言善辯、舉止駭俗的行為特征中，透露出其獨特的思想活動軌跡和道德價值觀念。套用今日時尚的語匯，我們試來剖析一下這位漢代傳奇名士的核心價值觀。
一、求上進，追逐大臣之夢
東方朔生活在鼓勵開放進取的西漢孝武帝時代。朝廷倡導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皇帝下詔，征召選拔全國優秀人才。一時間，各地懷抱個人夢想的知識分子紛紛響應中央號召，公車上書，歷陳時弊及對策，盡展個人才華，以求博得皇上賞識，得以重用。東方朔即是在這樣的時代潮流中涌現出來的特殊人才。《漢書·東方朔傳》：“東方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也。武帝初即位，征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天下士多上書言得失，自銜鬻者以千數，其不足采者輒報聞罷。朔初來，上書曰：‘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朔文辭不遜，高自稱譽，上偉之，令待詔公車，奉祿薄，未得省見。”（1）褚少孫所補《史記·滑稽列傳》載：“武帝時，齊人有東方生名朔，以好古傳書，愛經術，多所博觀外家之語。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人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為郎，常在側侍中。 ”（2）
東方朔自述讀書累計大約有44萬字，當時的書籍即簡冊，44萬字需要多少竹簡？以載文字數量較多的甘肅武威漢簡《儀禮》為例，簡文60字至80字不等，（3）按平均每支簡70字計算，44萬字的書籍需要6286支竹簡。武威漢簡《儀禮》屬于長簡，長54厘米，折合漢制二尺四寸。依照鄭玄之說，六經書于二尺四寸之簡，《孝經》一尺二寸，《論語》八寸。（4）武威《儀禮》簡屬于儒家經典，故依照最高等級的竹簡規格，其他竹簡的字數則約為其半數。以張家山漢簡為例，《二年律令》31厘米，《奏讞書》28.6—30.1厘米。（5）每支簡字數約30字。東方朔所讀44萬字書籍中，有一半是非儒家經典，其竹簡數量應更多。以22萬字經典計，每簡70字，共需3143支簡。以22萬字非儒家經典書籍計，每簡30字，共需7333支簡。兩者合計，東方朔閱讀儒家經典和非經典類書籍共計10476支竹簡。東方朔從13歲開始讀書，至22歲公車上書，9年學習期間，平均每年閱讀48889字，竹簡1164支。這僅是一個簡略的推算，會有一定的誤差，東方朔實際的學習閱讀書籍，可能會低于或高于此數目。盡管其中不無夸張的成分，但東方朔勤于讀書，閱讀量廣泛，所背誦記憶知識量之大，應是不爭的事實。其所上書漢武帝的奏簡，竟有3000枚之多！以每支簡30字計，其所上書文字即達9萬字之巨，這恐怕創下了秦漢時期士人上書的最高紀錄，足以說明其所學知識之廣，應用語言能力之強。
東方朔的政治夢想，就是成為像戰國時代蘇秦、張儀那樣的帝王卿相。《漢書·東方朔傳》記載了東方朔“設客難己”的論述，充分顯露了東方朔的胸臆：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于簡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釋，好學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內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圣帝，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同胞之徒無所容居，其故何也？ ”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以兵，并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談說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外有廩倉，澤及后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于覆盂，動猶運之掌上，賢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說，并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時異事異。 ”
從東方朔的自我表白中，可以看出他對于蘇秦、張儀功業的油然敬佩與內心的無奈之情。
二、重農本，批評奢靡之風
東方朔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主張君王應當以農為本，體恤民生，節儉克己，他十分厭惡奢靡之風，對皇帝鋪張奢侈的生活方式給予批評指正，這種節儉愛民的價值觀，集中體現在他明確反對漢武帝擴張皇家狩獵園區上林苑的觀點上。漢武帝以道遠勞苦、百姓所患為由，命令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與待詔能用算者2人，“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畝，及其賈直，欲以為上林苑，屬之南山。”（6）對此，東方朔進諫漢武帝，激烈反對擴建上林苑。
東方朔指出：“臣聞謙遜靜慤，天表之應，應之以福；驕溢靡麗，天表之應，應之以異。今陛下累朗臺，恐其不高也；弋獵之處，恐其不廣也。如天不為變，則三輔之地盡可以為苑，何必盩厔、郿、杜乎！奢侈越制，天為之變，上林雖小，臣尚以為大也。 ”他說，上林苑所在的關中地區，“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 ”土地肥饒，物產豐富，適宜農作物生長，“此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 ”“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豐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畝一金。今規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棄成功，就敗事，損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而長養麋鹿，廣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虛，又壞人冢墓，發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又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隄之輿，是其不可三也。故務苑囿之大，不恤農時，非所以強國富人也。 ”驕奢淫逸的漢武帝盡管沒有聽從東方朔的諫言，仍然拜他為太中大夫、給事中，賞賜黃金百斤，以示嘉許。
針對當時“天下侈靡趨末，百姓多離農畝”的社會狀況，東方朔向漢武帝當面歷陳節儉務農的重要性，用漢孝文帝“以道德為麗，以仁義為準”的模范事例來說服漢武帝轉變作風，批評漢武帝看重奢靡華麗之風的缺點。“今陛下以城中為小，圖起建章，左鳯闕，右神明，號稱千門萬戶；土木衣綺繍，狗馬被繢罽；宮人簪瑇瑁，垂珠璣；設戲車，教馳逐，飾文采，樷珍怪；撞萬石之鐘，擊雷霆之鼓，作俳優，舞鄭女。上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不奢侈失農，事之難也。”（7）東方朔給出治理奢靡之風的對策很簡單，即“推甲乙之帳燔之于四通之衢，卻走馬不復用，則堯舜之隆宜可與比治矣。 ”（8）
東方朔將自己的治國理念和政治理想，寄托于他所作的《非有先生之論》中，借虛擬中的吳王，來展示自己的治國思想：“于是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材，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躬節儉，減后宮之費，捐車馬之用；放鄭聲，遠佞人，省庖廚，去侈靡；卑宮館，壞苑囿，填池塹，以予貧民無產業者；開內藏，振貧窮，存耆老，桖孤獨；薄賦斂，省刑辟。 ”東方朔相信，按照這個治理方案，經過三年治理，國家一定會昌盛起來，“海內晏然，天下大洽，陰陽和調，萬物咸得其宜；國無災害之變，民無饑寒之色，家給人足，蓄積有余，囹圄空虛。 ”乃至“鳳凰來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牙；遠方異俗之人鄉風慕義，各奉其職而來朝賀。 ”最后，東方朔感嘆“故治亂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見，而人君者莫肯為也，臣愚竊以為過。故《詩》云‘王國克生，惟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此之謂也。”（9）從上述治國理想中，可以清晰地歸納出以下幾點：（一）建立以儒家思想核心價值觀“仁義”為支撐的政治秩序，準確定位君臣位置；（二）選拔重用優秀人才，以“賢材”來治理國家；（三）對百姓實行仁政，及時獎勵有貢獻的人；（四）堅決反對奢靡之風，堅持節儉治國理念，節約行政開支，減少奢侈浪費；（五）輕徭薄賦，減輕百姓負擔；（六）減省刑罰，降低司法對百姓的任意傷害；（七）將皇家園林開辟為耕地，提供給沒有土地的貧民耕種；（八）建立社會保障制度，救濟生活貧困的民眾。這些政治構想體現了儒家的治國理想，遺憾的是，漢朝以及后世王朝并沒有哪一個皇帝愿意真正將東方朔所精心規劃的政治路線圖付諸實施，尤其是在減少和克制皇帝貴族的過度生活支出，改變其奢靡的生活方式，放權于社會、讓利于民眾方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