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連貽、王忠修編著的《秋巖詩集校注》。
郝秋巖,是清乾嘉時期名震齊魯的齊河籍女詩人,也是中國古代女詩人中留下詩歌最多的一位。她一生命運多舛,早年喪父、中年喪偶、幼子夭折,集人生之三大不幸于一身,然而她卻以驚人的意志和對生活的執著,用詩歌記錄了自己的心路歷程,為后人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遺產。
人生際遇盡悲慘
郝秋巖,約生于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其父郝允哲,字圣陪,號鏡亭,有 《深柳堂詩草》、 《延綠堂詩稿》等傳世;叔父郝允秀,字水村,號寅亭, 14歲即工詩, 19歲著有 《拾翠囊集》;兄郝竹林,弟郝餐霞,皆工詩能文。郝秋巖出生在這樣一個詩書家庭,加之天性穎敏,從小受到良好的文學熏陶。但不幸的是,秋巖 7歲時,她的父親鏡亭先生便去世了。值得慶幸的是,秋巖能夠和他的哥哥和弟弟一樣,受教于叔叔郝允秀和聘請來的家庭教師宋湘皋 (德州宋弼之子),能夠覽讀家庭積累下來的大量圖書。她就是通過這些渠道,學會了賦詩作文,并小小年紀就有了詩名。其弟郝筨在 《秋巖詩稿原敘》里說, “余姊,少穎悟,于書無所不讀。及長,尤肆其力于詩。當初命筆,超然名雋,脫盡塵俗氣。迨后,更受教于外祖母之弟宋湘皋先生,家寅亭叔父,詩境乃益進”。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才貌雙全的郝秋巖的婚事卻成為一樁難事。既要門當戶對,又要才氣過人,實在是難以找尋。嘉慶六年 (1801),已是24歲的郝秋巖嫁給了齊東縣大張村的一位廩生張醒堂 (今鄒平縣臺子鎮大張村),作繼配。張醒堂比郝秋巖大 20多歲,只不過依仗父親過去的幾個朋友的關系,在江浙一帶做一個小官,并有2個女兒需要照料。在郝秋巖詩集的第三集里,有 《命薄》一詩,里面有她弟弟郝筨的和詩和序,其序說, “姊少擅詩名,夙耽藝事,德容雙絕,伉儷獨遲”。
結婚不久,他們有了自己的兒子張可觀。這時,郝秋巖的生活比較幸福美滿。兒子長得聰明伶俐,活潑可愛。丈夫在江浙一帶雖說做的是個小官,但還是能夠掙得一份俸祿,這時的她 “五紋刺繡憐嬌女,七字吟詩教幼男”。有時也與丈夫詩文唱和,琴瑟相諧,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好日子過了還沒幾年,嘉慶九年 (1804)丈夫張醒堂便因肺病去世。這對沉浸在幸福之中的郝秋巖來說,無疑是塌天般的打擊。丈夫病逝后,郝秋巖獨自一人艱難地維持著整個家庭生活。嘉慶十三年 (1808年),年僅7歲的兒子張可觀又因病夭折,這對柔弱的她是個多么巨大的打擊!她在肝腸寸斷、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寫下許多帶血帶淚的詩。大約15年后,她覺得已無興致于詩,便毅然決然地封筆了。
嗜詩如命凝感悟
秋巖的詩被匯編為 《秋巖詩集》,共3卷。其中 《碧梧軒吟稿》 1卷有詩98首,屬閨中之作; 《蘊香閣詩草》 1卷存75首,是相夫教子時的作品; 《恤幃吟》 1卷存詩40首,是夫亡子夭后的作品。其詩作因其生活背景各異,其格調與寫作特點也不盡相同。
在未出嫁前,郝秋巖的主要任務是學習,這時的詩歌感情色彩較少,多是充滿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語言清麗明快,天真盡現。她在 《秋桐》中寫道: “開窗望秋月,坐對雙梧影。斜風自西來,落葉滿金井。百尺棲風干,榮落在俄頃。忽憶淵明詩,悚然發深省”。弟弟餐霞這樣夸贊姐姐郝秋巖: “當初命筆,超然名雋”。如她的《琴》: “綠綺名原貴,清風興自深。無妨彈古調,何必有知音”。在她看來,詩歌只要能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不必在乎別人的議論。如她的 《硯》: “畫閣伴清吟,蕓窗每夜深。惟茲一片石,知我萬重心”,說文房中的硯石最了解自己的心思。她在外祖母家寫的 《平原春日寄家兄竹林》: “清時豪客競彈冠,宦海應知歸棹難。季子幸馀田二頃,無須車馬入長安”。在這里她提醒自己的哥哥,官場也是很復雜的,甚至有時候是很黑暗的,你入了官場想回頭都很難。蘇秦當年說我家里要是有負郭田二頃,我就不出去求官做了,家里很窮,窮的連地都沒得種了,所以才出去做官,不得不車馬入長安。不要太迷戀于追求做官,做官其實也不容易的。再如她的 《賀外叔祖張汝安 (平原張予定)先生致仕歸里》:“不為虛名羈卻身,忙從宦海覓歸津。清風一枕南窗臥,的是羲皇以上人”。她認為她的這位姥爺主動放棄官位致仕歸里,是不為虛名,是從苦難復雜的宦海當中找到了自己回家的路。能夠看出,郝秋巖的見識已是如此之高。
郝秋巖結婚以后, “相夫子以持家,奉孀親而視膳”。她與丈夫張醒堂,詩文唱和,度過幾年的幸福歲月。這時她的詩歌大都是織布做女工之余寫的,特點為樸實率真,多為通過托遣幽情來抒發自己的情懷。我們見到的她結婚后的第一首詩就是 《贈醒堂》: “一結同牢義,相期百歲歡;葑菲君不棄,藜藿妾能安。奉侍慚身薄,優憐托母寬;膝前雙弱女,共作掌珠看”。
結婚的同年,郝秋巖有了自己的兒子張可觀,長得聰明穎慧。這時的郝秋巖,一邊向丈夫前妻生的 2個女兒傳授女紅,一邊向自己的兒子傳授詩歌。這在秋巖相夫教子的詩里邊有很典型的一首 《奉和醒堂》: “春水沄沄漲釣潭,花枝含笑草拖藍。五紋刺繡憐嬌女,七字吟詩教幼男,烈士襟懷君自許,貧家風味我能甘。無須悵望貂裘敝,十畝農桑亦足耽” 。勸道丈夫:你不要學蘇秦那樣,等著把那個裘皮衣服穿爛了才回家。咱們家里有十畝農田,隨便種點桑麻或糧蔬,就能養活我們一家。你還是趁早回家吧。
有人用紅顏薄命、造物忌才來說明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往往會遭受一些常人難以想象到的曲折遭遇。與丈夫酬唱奉和的日子僅過了 3年,丈夫就去世了。這時的郝秋巖一邊是變賣家產維持生計,一邊是給人家做點針線活賺錢貼補生活。嘉慶十三年 (1808年),兒子張可觀又因病夭折,這使得她肝腸寸斷,痛不欲生。這時的她,由于年邁的婆婆還在,故“不敢作崩城之哭。而苦緒縈懷” ,又不得不發,故有不少 “擁鼻之吟”。其弟郝筨所作的 《恤幃吟詩序》中說, “長歌當哭,無殊巫峽啼猿,短韻含凄不異隴山哀鳥”。濟陽縣令李若琳的 《秋巖詩集序》說: “《恤幃吟》一編凄凄愴愴,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文登學者李允升評介 《恤幃吟》是 “婉摯沉痛,令人不忍卒讀”。
她寫過題名 《女蘿》的一首詩: “女蘿附喬松,相期同歲寒。伊人厭斯世,捐棄頃刻間。微軀拼決絕,藐孤相伴牽。天高不可問,海闊枉擬填。憂端徹天海,風雨夜漫漫”。她在 《天道》一詩當中盡情哭訴: “天道茫茫未可圖,忍將夭壽問洪爐。髧髦已抱千秋恨,付托終慚六尺孤。早是童年隨幻化,何須七月識之無。泉臺骨肉如相見,應念人間淚眼枯”。她囑托她的丈夫和兒子,你們在黃泉相見,可不要忘記人間那雙為你們哭干的眼睛!
郝秋巖的一生都是在理想和現實的矛盾之中掙扎,當她所有的理想破滅之后,她就封筆了。這一年她才45歲,要說學問,要說作詩的技巧,都是比較成熟的時候,但是她還是封筆了。因為這時候的她,已經不再需要夢幻,也不再需要詩歌,因為她的眼淚已經流盡。這時的郝秋巖,心如死灰,萬念俱寂,終于放下了那支曾經生花、也曾經滴血流淚的筆,走向了真正的沉默。
好詩自有傳承人
郝秋巖是古代女詩人中留下詩歌最多的一位。據建國后先后擔綱兩部 《齊河縣志》主編的郝德祿先生統計,郝秋巖留存于世的詩共226首,僅 《秋巖詩集》中就保存了213首。當時郝秋巖齊東的家庭已經很窮,齊河娘家的家境也不富裕,刻印詩集就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令人欣慰的是,鄒平籍學者李玉清,因與齊河郝氏家族有姻親關系,出資編印了 《郝氏四子詩》。
時任齊東縣知縣的時銘對郝秋巖崇拜有加,在其感嘆 “女史傳家學,遺經淑厥躬。才華謝道韞,孝行叔先雄。石破天奚補,鵑啼血已紅”之時,極力宣傳郝秋巖的詩才,并作 《題秋巖夫人恤幃吟詩卷》。郝秋巖的詩學老師宋湘皋先生也作 《題郝少君碧梧軒詩集》。道光年間的濟陽知縣李若琳,因母親與郝秋巖有著同樣坎坷的人生經歷,一次偶然的鄰邑采風,讓他得知了齊東才女郝秋巖及其出類拔萃的詩作,自己在感動喟嘆之余,決定捐俸付梓刊印其詩,以傳于后,并親自為 《秋巖詩集》作序。
民國初年,道光年間印刷的 《秋巖詩集》幾經碾轉多有損毀,原齊東縣李炳炎先生經過整理,于1920年用原版重新印制。原版存了100多年后,其中有13個版面已損毀,重印時不得不對這13個版面重新雕刻。李炳炎先生印完詩稿后,在書后附上了自己的一首 《補鐫詩稿以贅紀念》的詩:“著作誰存絕妙詞,孤身檢點欲何之。吾鄉他日征文獻,幸有秋巖一卷詩”。
近幾年,鄒平縣地域文化研究學者郭連貽、王忠修兩位先生,耗時4年編著的《秋巖詩集校注》一書的出版,讓后人對一代才女郝秋巖其人、其詩有了比較客觀、系統地了解,也讓這筆清新質樸、意蘊豐厚,卻又幾近湮滅的寶貴文化遺產重見天日。
□本報特約撰稿人 張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