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英國

殿坤退休了。知道這是結局，仍舊有點別扭。因此就郁悶、孤獨以及生出許多無端的煩惱。他謝絕了一切來訪者，憋了三天，最后決定回老家看看。

到家了，村頭那座熟悉的門樓、陳舊但很整潔的院落，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年逾七旬的哥嫂聽到動靜走出屋，看到推車進院的弟弟并不驚奇。仍然強壯的老哥拍著弟弟的肩膀一塊兒走進屋里，嫂子洗了毛巾給他擦洗，毛巾軟軟的涼涼的，擦在手上臉上有種挺舒服的感覺。哦，家……

午飯，自然沒有三湯四菜、魚肉海鮮。然而，當老嫂子端上兩只盤時，老殿那皮粗肉糙的臉突然綻成一朵牡丹花。那涼盤中的東西，不是既可口又降血壓的蓬蓬菜嗎？久違了！老殿抄起一箸送進嘴里，雙目同時向另一個盤子貪婪地望去，那粗瓷大盤里盛滿了剝去皮殼的鵪鶉蛋。他曾多次吃過鵪鶉蛋，然而，今天這種吃法卻是在遙遠的過去了。記得嗎？記得——哥鋤地，他玩耍。在那黃了葉的豆棵里，他發現了許多盛在一只只草窩窩里的花蛋蛋。他樂了，一個個揀進兜帶回家，他向新娶的嫂子顯擺著、炫耀著。嫂子捧住他的小臉將花蛋蛋全部哄過去，就是用現在的吃法給小弟弟做著吃了。老殿吃著想著，突然看到一個令人驚訝不已的現象——哥哥嫂子好像又年輕了。哥哥說飯后歇一會兒到北河灘去割草，讓殿坤跟著跑跑。他點點頭，很聽話。小弟弟嘛。

岸坡上，哥哥那高大的背影在遠處晃動，晃動處鐮聲“嚓嚓”。他哈下腰，將那砍倒的草斂成一堆一堆的。哥哥忽然喊他：坤子，你不是喜歡拾蛤蜊皮嗎？沙灘上可多了，大的，小的，三棱角的……殿坤沖哥哥笑一笑，步下河岸，以孩子般的好奇和天真，在那石貝混雜的河灘上細心地搜尋、挑揀著。忽然間，他對人生的意義產生了一種新的領略。生活本來是無比美好的！可是，為什么總有人喜歡把它攪得一塌糊涂呢？和身外的世界不去溝通，對周圍的一切不去接觸，你不孤獨誰孤獨？你不寂寞誰寂寞？生活像天氣，像四季，有晴有陰，有冷有熱。“萬古長青”只是一個成語。能那么固執地理解嗎？瞧對面岸上，那棵在自己幼時曾經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如今身子裂了，空了，可是，在它的頂端和枝杈間，又冒出了細細的條兒、青青的葉兒。它以自己日積月累蘊含體內的力量，重續以往的歲月。殿坤看著，想著，不由得雙臂高舉，一股甜蜜輕松感從胸中豁然涌起，似乎生活的一切又從頭開始了。

老殿和哥哥累得一身油汗，終于將砍倒的草捆好了。下了河岸，走上一條小路，前邊不遠，路旁一個瓜園。一股沁人心脾的香甜味道鉆進鼻孔里，他覺得口中甜絲絲，腦子暈乎乎，如癡似醉。哥哥在后邊咳嗽了一聲，問他是不是累了。殿坤清醒過來，回頭沖哥哥笑一笑，雖沒說什么，哥哥卻慢慢放下草捆，沖瓜園腆腆臉，說你去吧，那瓜園是當年“瓜王”老八家的。殿坤點點頭快步朝瓜地走去，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跳出夾，笑嘻嘻地攔他：殿爺，吃瓜？他歪頭瞅瞅少年，少年像當年的老八，又不像老八。少年要去給他摘瓜，他攔下了，他眨眨眼皮，走近一個花皮西瓜，敲一敲，按一按說就是它吧。

少年驚奇地吹了聲口哨，回瓜棚去取刀。回來時，卻看見殿坤仰身在瓜園邊上的土坑，正一下一下將西瓜往空中扔。西瓜終于掉在地上摔開了。他便爬起來，用手挖了瓤子往嘴里塞著，嚼著。少年心中暗想：這坤爺是個老沒正經啊！

不遠處，老哥哥笑彎了腰。因為弟弟幼時在老八瓜園里偷瓜時的惡作劇，今天他又重新看到了。

殿坤回來了。背后傳來哥哥的聲音，說坤子，咱們走吧。

殿坤忽然覺著肩上的重量越來越輕。回頭看看，哦，原來哥哥悄悄地將草捆向自己那邊拽過去了。他的負擔輕了，哥哥的負擔卻重了。他有些急，嗔怪哥哥不該這么辦。哥哥依舊笑瞇瞇地說我大你小啊。這當然。他眉頭舒展，樂了。一旦走進老家的門，從心理上就覺得比哥哥嫂子小半截，“大抬小”，“小抬大”——多少年以前的慣例了。天性，人情。手足不是同生一體嗎？老殿此時此刻忽然童心蕩蕩，剎那間產生了一種被嬌被寵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他精神振作，步履輕盈，雙腳像給什么托著，從人之初重又托起來了……

太陽漸漸藏到西河岸的樹后去，護堤林的上空出現了漫漫紅霞，紅霞如胭，紅霞如鋼水潑灑。神筆馬良悠悠飄至，立在空中細細看了一會兒，忽然吃驚道：本是畫的晚霞，怎么成了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