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鋒
接到老同學任洪新的電話,說王廷福老師已經來到濟南了,中午在一起聚聚。聽到此,我感到很驚訝,也很自責——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和王老師聯(lián)系過了。
王老師是我上高中時的班主任、語文老師,印象中,他中等身材,身體結實,面色紅潤,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頭發(fā)板寸,黑白間雜,根根崛起,精神矍鑠。王老師常穿一件白襯衣,外扎腰,挽著袖子,走起路來腳步踏實有力,一看就是一位精明實干的人。他熱愛鄉(xiāng)村,農忙時經常回家干農活。王老師喝不慣城市里的自來水,便經常騎車到幾公里外馱井水喝。盡管王老師身上有很多農民習性,但他卻又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馱來的水,是專門用來喝茶的,舍不得做飯用。王老師出門的自行車擦得特別干凈,騎時手上戴著一副雪白的手套,讓人感覺他不是在騎自行車,而是駕駛著一輛什么名車。
腦子里一路回想著,不覺便來到了飯店,見到王老師時,卻令我吃驚不小。無情的歲月在這位可敬的老人身上似乎盤桓得太久了些。只見王老師面容憔悴,頭發(fā)花白,眼睛微睜,表情木然,行動遲緩,說話聲音微弱含渾,剛剛六十歲的人,卻分外見老。聽師母說,原來王老師不久前大病過一場,剛剛痊愈,想出來走走,看看濟南,看看在這里工作的學生。王老師給我介紹了酒席上其他來客,大多是母校畢業(yè)的師哥師姐或師弟師妹們。我很驚訝于王老師竟有這么多有出息的學生工作在省城。
飯后,王老師提議由我作陪去爬一下千佛山。到了景區(qū),只見千佛山云遮霧繞,蓊蓊郁郁,充滿生機,但王老師才爬到第一個景點唐槐亭,便要求坐下來休息,說不爬了,這樣也算是到千佛山了——其實這才走了不過四分之一的路程。
在唐槐亭里有一棵據說長自唐朝的槐樹,該樹雖歷經千年仍富有生命力,它樹干蜷曲,樹皮黧黑嶙峋,樹枝枯干蒼勁,氣象崢嶸。
面對古槐,王老師感慨道:“你看,唐槐竟能活千年,而人的壽命不過百年,人的壽命竟然不如一棵樹。這真是人的不幸。”說罷,王老師有些滿目凄涼。稍微停頓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但人又是有幸的,唐槐之所以傳名至今,還不是因為秦瓊在這里栓過馬嗎?還不是借著名人傳承至今嗎?要不誰還會在意一棵普通的槐樹呢?看來人的名聲比生命要壽長得多。”這些話很有哲理,但又有些沉重。
接著又聽王老師說:“我一輩子教中學,只是教到你們這一屆才算搞出點兒名堂來,考上大學的人數比往年翻倍,這一年我也被評上了全國優(yōu)秀班主任。”說到這里,王老師精神煥發(fā),似乎又回到了當年的時光。現在想來,這對于一位中學老師來說,該是多么大的榮耀啊!
這時,王老師的聲音忽然變得格外宏亮了,直沖我說:“你不要滿足現狀,一定要有所作為,干出事業(yè)來。”他抑制不住激動心情,俯瞰著山腳下高樓林立的省城,感慨道:“現在回想起來,我教咱們那個班,仍有不少失誤之處!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讓我重教一次的話,我一定會教得更好。”當然,王老師所謂的“失誤”,我想不過是遺憾罷了,是因為他渴望著讓更多的學生上大學,讓更多的農村孩子有出息。看到他這樣慷慨激昂的神情,我也被感染了。此時眼前的王老師似乎變成了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樹,屹立在千佛山上。
分手半年之后,忽然傳來王老師去世的消息,我感到十分震驚。據說喪事辦得非常簡單,沒有通知任何一位學生。
這時我才忽然明白,王老師此行的目的絕不是為了爬千佛山,而是他臨終前來看看他的學生,就像拓荒種樹的人臨終時想要去撫摸一下他所栽下的每一棵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