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書峰
記憶中的祖父很有風度,也很節(jié)儉,平時舍不得穿什么好的衣服,然而到了過年過節(jié),就會換上整齊的西服,活脫脫一個歸國華僑。
現(xiàn)已高齡的祖父,頭腦依然清醒,做事依然干練,對于奶奶的牢騷,保持著優(yōu)雅的沉默與諒解。祖父是我的啟蒙老師,在我一兩歲的時候便教我識字、念書。祖父的父親曾為貢生,非常有學問且寫得一手好字,我沒見過他的字,更無從想像他的樣子,我只覺得祖父應該很像他,有著舊時文人的遺風。
園子是祖父晚年的杰作。我們家共有三個園子,祖父分別為它們起了名字:怡春苑、幽蘭苑、收樂苑。祖父喜歡讀書看報、養(yǎng)花養(yǎng)草,用他獨有的審美觀建造這個樂園,我所有美好的記憶都和這三個園子有關(guān)。許多年以后,我記憶中最深的還是祖父那美麗的花園,我不止一次向別人描述它、贊美它,在心里思念它、回味它。
怡春苑包含著對春的期盼,這個園子里種著各式各樣的花。紅牡丹高貴雍容,它是花的王后;黃色的矢車菊大大咧咧地開著,陶翁看了定會無比歡喜;紅玫瑰、白玫瑰多情而嬌羞;紫的杜鵑、淡紅的燈籠花、火紅的葉子花爭奇斗艷。一到春天“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家人便在春光中陶醉了,在園子里走來走去,評品花的優(yōu)劣,常常為了你喜歡而我不喜歡這種花而爭得面紅耳赤。
幽蘭苑栽種著祖父晚年汗水的結(jié)晶——蘭花。當你走進園子的時候,你不會不為這片綠而折服,不會不為這位養(yǎng)蘭老人而感動。不知什么原因,祖父栽的蘭花成活率特別高,上門討教經(jīng)驗的人絡(luò)繹不絕,卻沒有哪個人成功過。我親眼見過栽種過程,也參與過。栽花時祖父總是叫我慢慢來,不要急,我可受不了這種慢吞吞的活兒,而祖父一干便是一早上,連吃飯都忘了。祖母因為這個而數(shù)落祖父,而祖父像個有心計的孩子,虛心接受卻堅決不改。我想也正因為如此,才種得滿園雅意。
要說我之最愛,當屬收樂苑,它收藏著我童年的太多歡樂,可惜現(xiàn)在它不復存在了,令我無限感懷。初夏世界是收樂苑的好日子,長著粉紅皮膚的桃子墜著樹枝打秋千,有時纖弱的枝條承受不了,桃子便砰砰地落地,滾個皮肉炸裂,鮮嫩的果汁濺了一地,招來貪嘴的蜜蜂和小蟲子。李子結(jié)得更是討人喜歡,一團團攢聚在一起,如同翠色的碧玉。它們?nèi)减r美欲滴,仿佛馬上便可釀制一壺瓊脂玉漿。我常常爬到樹上,伸手便可摘到果子,一邊吃,一邊悠然自得,好不愜意。李子摘了一大筐,如若放到井水里浸一浸,冰涼徹骨,喚來親朋好友,大家圍坐一圈,說笑品嘗,豈不快哉!
過了許多年,那些園子里除了收樂苑不復存在外,其他的都更加完美,我總有種隱隱的感覺:我的快樂是否隨著收樂苑的消失而消失了?我想問問祖父當初是怎樣把我的快樂收住的,現(xiàn)在我為什么得不到它了。祖父依然忙里忙外照顧他的花,我卻已經(jīng)長成了脫離他照料的小樹,我向著陽光,我的枝葉正向四面八方伸展。
去年祖父送我一盆花。我拿到城里的樓房里養(yǎng),沒幾天,由于不聞不問,花兒死了。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祖父,他卻來電話了:“幾月不見甚是掛念,尤其是你奶奶天天坐立不安地想你。我們老了,也像送你的那盆花一樣,需要你來照顧了。”我突然明白祖父送花的含義,心里愧疚難當。我同時也明白了,之所以失去真正的快樂,大概不在于我丟失了什么,而是我沒有去創(chuàng)建什么吧!